【星月守望】表演(小说)
麦穗揪揪围裙儿,围裙扎扎实实系在腰上;又绾绾袖口,袖子周周正正捋到肘窝,露出半截小臂。斜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像只探照灯晃动溜圆的大脑袋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的心着了火似的,在胸腔横冲直撞,嗓子眼也像抹了辣椒油,干渴、焦灼,往外直冒火星子。
兮曦站在右半个舞台,向前微倾上身,唱歌。不,是倾诉。向观众倾诉。
倾诉,这是乔薇娜用的词。
疼爱妈妈,就是要用心倾诉对妈妈的理解、关心和爱戴,用妈妈疼孩子的心爱妈妈,对,声情并茂。你想想,一个孩子从十月怀胎、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读书求学、长大成人、男婚女嫁,哪个阶段少得了妈妈的付出,妈妈的伟大唱是唱不出来的……坐在沙发上说戏的乔薇娜猛地站起身,立个小丁字步,挺胸塌腰撅屁股、抬眉吊眼伸胳膊,一颗心融化着酸甜苦辣,一双手每日每夜忙活着家……她翘起兰花指,声音像个悠扬的小音箱,泉水叮咚,深情款款。倾诉,惟有倾诉,才能准确表达这首歌的含义,才能让吝啬的观众为你送上稀里哗啦的掌声。唉,艺术,艺术,艺术赢得点儿掌声比天上砸个馅饼都难!
麦穗晃晃脑袋,支楞起耳朵,她捕捉不到音乐。兮曦的半个侧面对着她,嘴一开一合,像努力呼吸的鱼。蹲在右侧舞台下的乔薇娜向她连摆两下手,眼睛瞪得贼大。
麦穗端着案板急急上台。这是个露天搭建的舞台,三面敞口,一面竖起个两米多高的LED电子屏,台面一水儿的大红地毯,踩上去肉楞楞的柔软。案板上摆十多个饺子,一摞饺子皮,一只瓷碗。半碗猪肉大葱馅儿是中午哄睡了小孙子紧闭厨房门剁的。乔薇娜说搅点白菜泥就行,演戏嘛,道具而已。
可麦穗对着白菜泥根本找不到包饺子的感觉。
七步,只需往台中央走七步,麦穗就算出了场。接下来就是坐在事先摆好的小桌子旁表演包饺子。
表演,这也是乔薇娜反复强调的词。
麦穗麻利、手巧。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家里几口人吃饺子她一个人轻松搞定。彪子最喜欢吃饺子,说寓意好,团团圆圆,每天都得团圆,不是?她剁各色各味的馅:猪肉大葱、羊肉胡萝卜、南瓜桃仁儿、香菇白菜、鸡蛋地皮炒花生……包各种各样的饺子:元宝形、宝塔形、猪耳朵形、月牙形,还有麦穗儿形。彪子吃麦穗儿形的饺子一口一个,像晚上钻被窝里从头到脚啃麦穗身上白生生的肉,巴咂着大嘴,那叫一个“香”字。
乔薇娜一口一个说的表演,让麦穗慌了神儿,元宝不像元宝,宝塔不像宝塔,麦穗儿也成了被搓掉麦粒的穷麦秸。包饺子就包饺子呗,还整一表演,咋表演啊?麦穗心跳恍惚,饺子都包成了猪耳朵,一只只耷拉在案板上,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麦穗,表情自然一些,好不好?放松,像在家里包饺子一样,心里想着观众,手抬高到胸口,一下一下捏,动作要夸张。对,抬眼往台下看,要和观众交流,既要目中无人,还要饱含憧憬和爱意……
乔薇娜的话麦穗都能背下来了,一字不差,可就是动作跟不上。不是忘了包饺子,就是忘了放眼四下,更别说目中无人了。她包饺子时彪子似笑非笑的在她眼前晃。彪子一看她,她的手就颤抖,猪耳朵也包不成了。
八月将尽,夏日密不透风的炎热在某个傍晚时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凉风乘隙而入,如一条自由摇摆的鱼,所到之处水波微漾,凉意顿生。树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有了清脆的疏朗之音。山明水净,轻云飞渡,秋天就要来了,出口气都舒畅许多。
台下没有观众,偶有行人经过,远远投来个注目礼,闪一下瞟别处去了。麦穗扬起脸极目远眺,傍山的落日探出半张橘色的脸偷窥,给高耸的煤堆矸山披上了一层金黄的轻纱。细碎的煤灰悬在空中,像薄薄浅浅的雾。目中无人,眼里还真没看到人,但乔薇娜说目中无人不仅仅是眼里没人,重要的是心里没人呈现出的自我、自信的神态。
兮曦还在倾诉。
她将目光收回。电子屏不停变换画面,一个矿工微侧半拉身子对着她。黑的脸庞,亮闪闪的矿灯,嘴角挂抹真诚而略带嘲弄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下弯,像彪子看她时的神情。彪子经常在梦里对她笑,不说话。看得她的心一跳一跳,慌慌乱乱的。
麦穗,麦穗……乔薇娜一声比一声高,责备里燃起隐隐的怒火。
正在围着麦穗转圈的兮若停下脚步,强塞进她手里一张硬纸板——一纸烫金的大学通知书,挽起她的胳膊就往前台走。
已经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的兮若扎两个羊角辫,背起双肩书包,还是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
重来!乔薇娜示意音响师关掉音乐,向麦穗走来。麦穗双手揉搓着围裙,嘴唇哆嗦两下,想笑,又抿紧了。
麦穗误场了。没有表演第一段催情戏:拿起兮若的重点大学通知书仔细端详、反复摩挲,然后百感交集、无声啜泣。
没心没肺!亲身经历,怎么一点不入戏?!乔薇娜挑起眉角,满脸不解之意。
没心没肺,怎么会没心没肺呢?麦穗想不通上了舞台的自己完全不像自己了,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就连悲伤、快乐、感动、愤怒这些情绪都不是自己的了。
兮曦要参加矿上的消夏晚会。一年一度,没法缺席。天生一副宽厚磁性嗓音的兮曦,唱歌、主持在矿上那是顶呱呱,就是在矿上所在的县城也小有名气。
兮曦下井,麦穗提心吊胆,夜夜被缺胳膊少大腿的血腥场面惊醒。兮曦卯足了劲儿想调到井上来。他代表生产支部演唱《疼爱妈妈》。领导开动员会时明确表态,这次演出结束后要做适当的人员变动,矿上的用人观就是“把合适的人放在适合的岗位上”嘛。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扫向兮曦。
初审节目时,作为整台晚会的总策划、总导演乔薇娜对兮曦单调的表演形式提出建设性指导意见,让他们全家老小齐上阵,亲情出演疼爱妈妈,瞬间把一个简简单单的独唱节目规划成了需要立体呈现的情景剧。月儿表演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兮若表演茁壮成长学有所成,刚刚出生半年的小宝本色出演,不哭不闹,安静如一蓬洁白的睡莲。这生命之初的美好,让兮曦对母亲的理解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感恩之情。他给自己撂下狠话,不成功便成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麦穗被老同学乔薇娜从后勤的保洁员队伍中生拉硬拽推上了舞台,推到了几千道目光聚焦的镁光灯下。
兮曦参加工作,兮若考上重点,一双儿女争人赌气,多自豪!你半辈子的含辛茹苦总算熬出了曙光,你拿到兮若的通知书,先是惊喜,继而哭泣,脸上挂着笑容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乔薇娜给麦穗说戏,说着说着自己哽咽了,泪水肆流,颇有恣意汪洋之感。
兮若搂住麦穗的肩膀梨花带雨,阿姨,你演得真好!我妈她……
麦穗揉揉眼睛,心底泛起的一丝酸意刚窜到鼻孔,就被潜伏在脸上的微笑轻轻荡去。
她哭不出来。
兮若的大学通知书她真没见过。
那天,她下乡跑保险。去一个小山村挨家挨户做宣传,嘴皮子磨薄磨木了,村民们一脸茫然冷漠。
她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一遍一遍,反复说。这些年多亏跑保险补贴家用。老人吃药,孩子上学,她有足够的耐心。
村长的老婆粗喉咙大嗓眼,有点钱都攒着给孩子们修房盖屋娶媳妇儿呢,哪有闲钱给自己花?
买上保险得了大病、遇上个天灾人祸有赔偿,能给孩子们减轻负担。麦穗不紧不慢。
该死一定,狼吃没命。老百姓的命就像那狗尾巴草,贱!村长老婆说话嘎巴脆。
扎堆晒太阳、扯闲话的妇女们七嘴八舌。
老百姓的时光简单,太阳打东边升起再打西边落下,就算一天熬到了头。春天种下一颗玉茭秋天搂回一个棒子,一年的光景就算过到底了,哪虑得了那么长?
保险,保什么险,谁保得了谁的命?
老天爷也瞎扯淡!
……
麦穗说,一年买一千连续买二十年,两万就变几十万了。
村长老婆倒吸一口气,嘴巴张成个洞。
麦穗继续说,这钱自己花不上,能留给儿子孙子,是遗产。
村长老婆一屁股蹲在大队院子里的条石上,冲着村委会的破木门喊,牛娃,牛娃,拿上算盘,快来拨拉拨拉……
那天,麦穗从天麻麻亮一直忙到星星点灯。暑热难耐,笑容粘在脸上,扯都扯不下来。
兮若打电话时,她正在签第五份订单,福禄寿禧两全分红型保险。农村人最希望鸡生蛋、蛋生鸡永无止境。命如草芥,死了都是黄土一抔。
手机顽固地响,她接通听一句就挂断了。父母挣钱养家,孩子读书考学,各干其事,这是她从小给孩子们灌输的思想。孩子们考上大学在她心里就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的事,高兴归高兴,但也不至于流泪,还喜极而泣?!
从乡下返回矿上,三十多里山路,爬坡时自行车“咯噔”几下,链条断了。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踩双高跟鞋推自行车走了仨小时——公司要求下乡必须穿正装,收腰圆角小衬衫配深蓝一步裹裙、黑色高跟皮鞋,那可是世界五百强大公司的形象哪。
家里亮着灯,兮若斜倚在沙发上。她一进屋,兮若赶紧端来热饭热菜:一碗小米粥,一盘尖椒土豆丝,一小碟腌黄瓜,一个两面馍。麦穗一口气喝完粥,寒气被逼出体外。
兮若又盛来一碗。
她咬口馍夹一筷子菜,哪个大学?
华东师大。
她心里一漾,满意吧。
嗯。
丫头,睡吧,不早了。
通知书放在里间的平柜上。兮若关门时轻轻说道。
她心里又一漾。
收拾完锅碗,简单洗漱洗漱,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第二天,起床、做饭、拖地、赶车、上班,打仗一样。做保险是兼职,班可不能误一个。等她想起通知书,兮若早收拾起来。后来她几次记起来想问兮若要,忙东忙西给忘了。
大学都考上了,看不看通知书有什么关系?她心里暗想。晚上对着彪子的眼睛,丫头让你看,你可看仔细了?
彪子眯缝两条眼,笑得合不拢嘴。这死鬼,十多年过去了,还像娶她过门时一样只会傻笑。
月儿右胳膊擓小宝,左臂插进麦穗的臂弯,和兮若一左一右拥着她走到台前。
兮曦的倾诉已近尾声。音乐渐弱,余音缭绕。兮曦掏一粒糖,剥了糖纸喂麦穗。然后从兜里抓大把的糖撒向观众。乔薇娜说这叫苦尽甘来,让观众和你们一起品味生活的甘甜。麦穗机械地张嘴、含糖,吞咽唾沫。鞠躬,谢幕。
这遍没出大差错,该走的过场都点到了。孩子们的表演都很到位,就是麦穗,表演生硬,情绪冷淡,像个局外人。乔薇娜站在台下仰望他们,目光绕一圈落在麦穗脸上。
麦穗含在嘴里的糖鼓在腮帮子上,甜咝咝的口水溢到嗓子眼,她猛地咳嗽起来。
泪水肚里咽,零钱省着花,一把情一把爱把儿女拉扯大……疼爱妈妈,疼爱妈妈……副歌部分进入高潮,听着一声接一声的深情倾诉,你一定要紧随兮曦的情绪,脑子里要有画面,一幕一幕过电影,要饱满,情不自禁掉眼泪,把这些年的不容易都哭出来,失声痛哭更好,这是整个节目的爆发点……回家和彪子唠唠,酝酿酝酿情绪嘛。
情绪早在十多年前就酝酿完发泄没了。麦穗手捂嘴巴还在咳嗽,心里嘀咕。很多情感一辈子只能体验一次,第二次就有了免疫力。比如爱情。比如死去活来。活过来了就不想再死过去。这一晃而过的十多年就酝酿了一种表情,微笑,一种劲儿,挣钱。
麦穗上班可谓半路出家。三十二岁时,彪子走了,片语未留。
那年冬天,雪三天停两天下,没完没了,天地混沌,一片苍茫。通往井口的路被磨成条透明的铁链条,踩在脚下“嘎崩嘎崩”脆响。连续的降温天气把井下变成了个巨大冷库,穿在身上的衣裤僵硬得像一副冰冷的盔甲,硬梆梆的,硌得皮疼。
彪子上白班,五点就起了床。
矿是老矿,五十年的历史,踩着先辈的脚印下了45°坡,光往采掘面走就得个把小时。
说是采掘面,其实根本谈不上,说白了就是在断层里找煤。这挖一块,那抠一片,支架撑得七上八下、七扭八歪,环环弯弯,整个一地下迷宫。
临近年关,生产任务紧,井下地质条件复杂,掘进面过断层,淋头水大,进尺完不成,矿长瞪着两只血红的眼,天天捶着桌子亲自开班前会,完不成任务,年终奖就一风吹干!
彪子在掘进队,新提拔了个小组长,干劲儿大得像注了鸡血。
下班早点回来,我给你包饺子。出门时,麦穗递给他一身新保暖衣,厚厚实实,双层保暖,大红颜色,吉利。
麦穗儿饺子啊。彪子把衣服掖肘窝下,伸长脖子,嘴在她脸上噌,香!
没个正经。麦穗推开他,眼睛瞄了眼挂在卧室门脑上的表,五点五十五,该叫兮曦起床了。这孩子刚上小学,贪玩、闹腾,晚上睡下像头小猪,作业写得丢三落四。
走了!摩托车的轰鸣里夹杂着彪子有力的声音。从家里到矿上,骑摩托得二十分钟。
中午,麦穗包了羊肉红萝卜馅饺子。孩子们吃了,又给住在屋后的公公婆婆送过去一大碗。留下多半碗馅,等彪子打电话报了平安现包。
下午四点,麦穗和面,搁盆里饧着;四点半,面揉得像兮若的皮肤,光滑细腻。水开了,在锅里上下翻滚,咕咚咕咚欢唱。麦穗添半瓢水,封了煤球火下的小铁门,用火盖挡住半个火眼,火苗从旁边伸出蓝色的舌头,欢快地舔着锅底。她坐在沙发上电话机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