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征文*心帆】我记得最初会写的三个字(散文)
西安一场雪后,温度降到了零下13摄氏度,据说雪是在早上5点时开始下起。等我走在街道,只能见到残碎的雪块了,却是步行街的栋青树上许多雪厚重地压在枝头上。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包裹严实四五岁的左右男孩从我身旁走过,突然飘过了这位妈妈对小孩讲的一句话语:“嗯,你能记得自己最初会写的几个字么?”我不禁抬头追望,孩子也在这时探出了清亮的眸子和我对视了一眼。
“嗯,你能记得自己最初会写的几个字么?”我愣一下,突然回到了像那个孩子一样懵懂的年纪,牵着我的却是位略带沧桑的老人,他一脸的慈祥,微笑着低头在田地边折一根细枝,撇成两节,给我一头,然后我顺着他的笔画在地上写着他的名字,这人便是我的爷爷。
打我忆事起,岁月就在爷爷的脸上划下了道道皱纹,每次爷爷的头发刚长起来便唤来同样暮年的弟弟,相互剃掉;爷爷总带着慈祥的微笑,直挺着脊背,树皮一样的手牵着我的时候,像小猫的舌头在我的手心舔着。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爷爷白发的缘故,让我忘却了他已经是70岁的老人。
村里人都很敬重我的爷爷,从来不会提及姓名,不是伯就是叔,或是和我一样唤作爷爷。想来爷爷是不会讲故事的,他总是只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和一块依偎的炕头听,每次夜晚来临,我便伸直了胳膊和双腿等着他帮我脱掉衣服一起躺在炕头。这时,他就会看着我期待的眸子说起了他的故事,总是闲碎的一段一段,每晚轮换着讲,中间许是想起了他的水烟枪,扭头看看炕栏边,却不去拿来吸食,把带着烟味手放在鼻子下吸一下,又继续讲着。
爷爷在家中排行老二,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爷爷年幼时他的父亲便吸食大烟成瘾,就连爷爷母亲织的棉布也被爷爷的父亲拿去换做了烟土,也常有当地的土匪带着枪来抢了家里的细软充做拖欠的烟土钱,本来还算过得去的家庭,从此破落不堪。
爷爷在八岁的时候入了学堂,整天穿着一条开裆裤,常被人耻笑,没上几天便回家做起了农活。16岁那年,爷爷去了山西,在煤矿上挑煤,维持家中生计。期间听说当地富家子弟要被拉去参军,自己便寻上那人家,主动顶了名额,换了钱递回家中。或是因为这样的缘故,爷爷的父亲强制自己戒了烟瘾。
爷爷被一群当兵的押到山西另一个地方看管,安排他和一位老乡刘锁去磨面,等待部队来接收。过了10余天,一个深夜里,爷爷算准了时间,趁着外面两个带枪的哨兵睡着的时候,带着刘锁逃上了山,躲了起来。据爷爷回忆,当时他们听见大路上一直有枪声,过了许久才消停。此后他们只敢在夜里行走,许多天才返回家中。
回来后,刘锁感念爷爷的承携,让自己的儿子拜了爷爷做了干爹,每次农忙的时候,刘锁常行走60余里前来帮忙。
这期间爷爷讨了媳妇,有了一个女儿,为了家里生计,又独自去了山西,在一家医院安顿了下来,开始做着杂碎的事情,每件事爷爷都认真完成,毫不偷懒,院长看着实诚,明知道爷爷不识字,还是让他去管理医院外的一个小卖部和院内食堂的账务;并安慰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记录账本便可。
于是只会数数的爷爷,账本上全是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结账的时候却每笔都交待得清楚明白,从没出过差错。院长常在间歇教习他识字,每次坐火车从外地回来,总会送给他一些上好的围巾,手套,衣服等等,爷爷自己舍不得用,等发了工钱一起递回家中,或是给女儿,或是给比自己小12岁的弟弟,并嘱咐自己的弟弟坚持念学堂。
我的姑姑的年龄渐渐大了起来,村里也常闹匪患,爷爷在医院打了几年工后,心生惦念,拒绝了院长的多次挽留坚持回了家,回到家中买了30亩田地,在家门口盖了3层的炮楼,组织乡亲去山西买了几把枪,些许手榴弹,做了许多木把的尖枪,土匪来了,村里人得到消息,大家都一起藏在炮楼后的院子,青年人顺着爷爷上了炮楼,用上面堆放了石头驱赶靠近的土匪,偶尔开两枪,避免结怨,一般不会去主动伤人。
一次距离20多米远的一家没有来得及躲藏,爷爷在炮楼上看到几个土匪正在砸门,忙拎起一个手榴弹,用力扔到土匪的旁边,然后领着乡亲带着尖枪冲了出来,一直追过村子对面山岭。爷爷说,地上一直有血,可能其中有人受了伤。看着跑远了就没有再追,因为那些土匪手中都有枪,逼得紧了反倒会伤了乡亲,吓走就好。
一天爷爷的干儿子找来,爷爷匆忙同他一起去了他的家里,发现刘锁身上多处皮肤都被火烧烂,渗出粘液来。原来那些土匪不知道从那里得到刘锁家里藏有一些烟土的消息,便来抢夺。刘锁被爷爷从火堆里救了,喘过气便对爷爷说:“我把一碗烟土埋在了院子屋檐下,那块大石头下面。你要是家里缺钱你就拿回去卖了。”爷爷顿时心中恼怒,直接骂道:“他们要你给就是了,身体烧成这样,人都快没了,还硬是藏着,真是活该。”说完,找来酒给刘锁洗了全身,在周围买了几只鸡,宰了炼出鸡油,涂抹他的伤口,算是医治比较及时,人过了几个月,就可以下地了。
解放之后,爷爷拆了炮楼,将枪带到远地,卖给一位乡绅,将许多子弹在夜里带到山里扔进了山谷。但文化大革命终是个让兄弟反目的年代,爷爷的哥哥和爷爷生了些许矛盾,便去村委会举报了爷爷,爷爷被抓起来当天,村长和几位年龄大的村民便做了担保,放回爷爷。之后却因为爷爷二分自留地里庄稼张得好,被人举报为资本主义,关了两天。
对于姑姑上学,在村里人看来,那时候的姑娘,没必要在外面抛头露面,爷爷顶着两个兄弟的压力,几次愤愤地说让姑姑不再上学,回家看到姑姑后,又咽了回去。后来也成了兄弟三人分家的导火索,爷爷每次说到这时候,便会叹口气说,“那时候,自己也年轻,觉得家里的东西大多都是自己幸苦赚回来的,也不做太多让步,想着均分,可家里老人都向着和姑姑年纪差不多的小爷爷,和需要赡养母亲的大爷爷,又在说你姑姑这些年不劳动,净花了钱,可是那时候上学能花几个钱啊。你姑姑一个女娃每周淌着的河,穿着草鞋,背着一包黄面馍,走60里地去县里上学,脚上的磨的伤刚上了疤,一周后返回家里,脚又磨破了。为了不费草鞋,每次过河,都脱掉拎在手里,最后和她上学的只剩下外乡的一个男娃。60里地要走整整一天,回到家里,为了不让叔伯们说嫌话,自个马上又去找猪草,走的时候,打够了几天的猪草,才走。找猪草的时候,刨到不苦粗的根茎便用来充饥。分家后,我那时也没办法,偷偷地去山西,用白面换了人家的麦麸子,带回再碾出黑面来,你姑姑总是将好点吃的都留给了比自己小13岁的妹妹,或者比自己小20多岁的弟弟。所以你这时候要好好上学。”
每天早上天刚微亮,我还在梦里,爷爷便偷偷地来,给我捻好被角,出去挑满一瓮的水,在院子里喊母亲和父亲起床,然后再将闭着眼的我抱起来,和奶奶一起帮我穿好衣服,这时总会有同村的小孩在院子外喊一声我的名字,我便立马在打好水的水盆里抹一把脸,在爷爷笑呵呵的目光里跑出了家门,踩着地面上爷爷挑水留下的长长的水线去距离家1000米左右的学校去上学,早上6点半的早读总不会迟到。
岁月似乎总不会去疼惜爷爷,慢慢爷爷的膝盖每次跨过门槛或者挑起重东西的时候,疼得直不起来,在母亲和父亲的劝说下,去城里找到姑姑在医院里做了检查。
慈祥的爷爷却发过两次火,第一次我调皮地吐出了个脏字,爷爷凝住了笑,高扬着手,我一下哭了起来,泪水也没有顾及爷爷慌乱的神情,任他一直在说,“我只是吓吓你,我就没想着打你。我不该吓你了。”泪一直不停地流,爷爷装做有点气恼,转过身躺着,这时候我又突然嘿嘿嘿笑出声来,爷爷马上转过身来,笑骂着对我说:“真是捣蛋娃,以后不能说骂人的话。”
但是这次在医院回来爷爷真的发火了,那时候母亲在医院检查出肝炎,一直和家里分开吃饭。爷爷从医院回来后的第二天,拿错了母亲的碗,母亲便端了一碗饭和爷爷去交换,爷爷突然发火了,恼怒地说:“我的病都看不好了,怕什么,啥都干不了,我还不如去死。”看着母亲委屈地落下了泪,爷爷也没再说话,端着饭去了里屋,爸爸忙去找到爷爷的X线报告和门诊病历,发现诊断是双膝骨质增生,才放了心。
之后听姑姑提起,当时她也是为了宽慰爷爷,就说那个病是治不好的,老年人都会得的,吃点止疼药,上年纪了那些重活就不要干了。没想到要强的爷爷为此得了心病。
1992年六月一日,我被评了三好学生,下午要去中心小学参加节目领奖,我正高兴地向家中跑去,这时候山野路旁小树不是张着新嫩的羽毛,便是田间草丛飞着蝴蝶蜜蜂,常有几只鸟儿和小花探出眸子,静听潺潺的溪流,空气里阵阵的青草和花香。
到了家中,众人却向乌云一样盖着整个院子,不停地蠕动着,隔壁的婶子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和哥哥,流着泪对我们说:“你爷不在了。”我们挣脱了大家的手臂,我和哥哥进来内屋,远远地看着,爷爷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脸上却苍白失去了血色,我们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看着奶奶将白帆放在爷爷口,旁边的人拉住了颤抖的奶奶,我第一次脑子有点发懵,爷爷似乎再也不会看着我笑,不会给我穿衣服,不会给我讲故事,心里在念着我要告诉他的好消息,却没有说出口,他真的听不到了,我和哥哥坐在两旁,哭出声来,眼泪一直流着,也没去管已经流到了嘴边的鼻涕,嘤嘤地哭着,抽噎着,不断地甩开大人们拉扯我们的手臂……
爷爷终是离开了,他被放在一口散发着松香的棺材里,合上了盖,爸爸不时地抽动着扭曲的面孔哭泣,我抬起了头,望着门前张了几十年的核桃树,他密密地遮住了天空,片片卵圆形的叶子像硕大的泪滴聚在一起,压着心头。
三天后,我去了学校,语文老师看见我迎头便问:“六一的时候你怎么没来,让你领奖呢,中心校的主任喊了半天没人”,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用了我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爷爷不在了。”便被泪水彻底堵住了视线,这时候数学老师向语文老师走了过来,我直接回了教室。下午老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念到我的名字,旁边的同学用手戳了我一下,我木然地接过奖状和笔记本泪又涌了出来,回来家我拿了盒火柴躲在屋后,默默地烧掉了奖状和笔记本。
父亲这时候和姑姑生了怨,一直坚信爷爷自己服了农药。
许多年后,听奶奶说起,当天我去了学校,爷爷却没有向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家人觉得爷爷检查回来心情不好,也没有去喊,过了许久爷爷起来从厕所返回,对奶奶说自己头有点晕,便回家内屋休息,奶奶给爷爷做了点吃的,端进去等再次回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碗里东西,爷爷已经吃过,但爷爷却只有微弱的呼吸了,慌忙唤了邻居,拿了白矾,等众人来到时,爷爷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爷爷去世后,家人发现了农药的瓶子,原来之前被母亲放在高处藏了起来,里面的农药一点也没有少。
回忆起来,房子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味道,但是爸爸坚信爷爷是喝了农药,任姑姑解释说,可能是脑膜炎,也不去和姑姑多说一句话。
邻家的大伯的儿子,大我三岁,一次和我产生口角,便指着我说:“你爷爷是喝农药死的”。我也不管他是否人高马大,直接上去就是两拳,当然我定然是吃了亏,他却从此再也没敢提过。
“嗯,你能记得自己最初会写的几个字么?”
我的脑海浮现出爷爷带着我在田地边,我和爷爷一人拿着一个细枝,然后顺着他的笔画,我在泥土里写着“郭金祥”这三个字。
街头零碎的雪,这时聚在了一起,全然压在那颗栋青树上,慢慢又被一只手轻轻地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