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星月菩提(中篇小说)
——提示语:亵渎爱和亵渎神灵的事情千万不可以做。
一
她现在要回故乡了。
她叫卓玛,故乡是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果不是姐姐,她这一辈子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家乡的。姐姐救了那个金珠玛米,而且很快爱上了他。然后就带着卓玛离开了家乡。
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十六七岁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现在自己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
摸着儿子的大手,她知道儿子是个大人,就连儿子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大男人了。五十年过去,现在的卓玛有一个很大的儿子;十六七岁时的她可是只有姐姐,姐姐那时是卓玛的主心骨。
儿子牵着她的手要带她回家。可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家从姐姐带着她离开,没有牛羊,没有亲人,什么也没有了。
儿子这几年在那里又扎下了根,现在接阿妈卓玛回去。
卓玛是个看不见光明的人,从幼时不记事一场大病就失明的,她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没办法,姐姐只好告诉她,光明就是要起来吃饭干活,黑暗就是睡觉做梦。于是,她这一生就知道吃饭睡觉了,她的梦境只有寒冷和一些声音。一路上她听见儿子和身旁的人说话,说得最多的是她第一次听说的事情,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样,那都是眼睛看得见的人们考虑的。家乡对于卓玛来说,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有已经久远了的味道,那味道代表了阿爸和姐姐,阿爸和姐姐就代表过去的自己家乡味道;还有那种久远了的声音,那种声音经常在她的梦境里出现,——阿爸浑厚爽朗的笑声,姐姐泼辣果断的声音,还有强巴的弦子的声音。
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的车了。车,就是人在上面坐着摇来摇去颠簸得东倒西歪的东西。此刻,家乡的语言和味道真真切切的就围绕着她。听见这些久违了的语言,闻到这种久违了的味道,她想起了阿爸和姐姐,想起阿爸和姐姐,她忍不住要激动了,过去的一切旧事在脑海里纷乱一阵,渐渐清晰。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也不能算是小时候,反正她的思绪一会儿是自己很小的时候,一会儿是少女时代,也就是和姐姐离开家的那一年。小时候的她,身边有姐姐和阿爸,还有给她家干活的好多人,有个叫强巴的男孩还会弹弦子,那弦子声好听极了。但是强巴要干活呢,不能经常给她弹弦子。听姐姐说强巴只不过是一个奴隶,和她们不一样的。什么叫奴隶?姐姐说奴隶就是必须听从主人的话,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要干重活粗活的人。
“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吗?”
“当然是我们的啦。”
“我们家和强巴家住的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我们是他的主人。”姐姐很骄傲地说。
她心里想,强巴原来与自己是不一样,也就是说,她和姐姐就弹不出那么美妙的声音了。
她觉得会弹奏弦子的强巴比自己幸福。她看不见什么,看不见人与人的等级,看不见罪恶,所以她也不明白很多事情。
“为什么啊?如果我眼睛看得见东西,我也去干活去!姐姐你不是也要干活嘛!”
“我干的活儿和强巴他干的活儿不一样。”
她现在七十多岁了也弄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
从姐姐离开她,有丈夫保护着她,她心里的疑问还是这个问题,但是她不想问丈夫,因为这些是她和阿爸还有姐姐之间的问题。她用心看见的都是别人不懂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接二连三的,她就学会了沉默,从不问别人“为什么”。因为他们怎么解释也是他们看见的自我世界,她怎么也是看不见的,她有自己看不见但心里可以感觉到的个人世界。谁都不知道,像她这样的盲人,不知道什么是睡着了,什么是醒着。卓玛觉得自己睡着了的时候才真正是醒着,因为她睡着了面前会有一个奇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阿爸和姐姐,有家乡的各种声音,当然到处莺歌燕舞。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梦境里,强巴的弦子声,声声入耳。
五十年代末,也是六十年代初的时候,阿爸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要给两个女儿带些好吃的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卓玛记得的事情都是姐姐说给自己的,阿爸经常结交一些外边的人,这些人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况且那时候家乡的局势更是乱成一锅粥,乱得人心惶惶的。她和姐姐认为阿爸结交的人没有几个好人。很多人都是看上他的钱和他为人的仗义方面。后来阿爸就吃了这些人的亏了,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谈,阿爸是和平解放的民族英雄,死了的人被追认为民族英雄,这些都是卓玛听丈夫给自己讲的。
卓玛对这些事情还是有点不明白。死就是死了,阿爸死了就是英雄,坏人死了呢?那么,她的丈夫死了该怎么形容?在她眼里丈夫也是好人呢。
手里的那串佛珠始终保佑着卓玛,连那只最忠诚的藏獒也随着姐姐被河水冲走。
想起这些至亲的生命,她还是忍不住黯然伤神,不知道是姐姐丢下她不管了,还是她丢下姐姐不要了。她不能没有姐姐,没有了姐姐,再没有人那么耐心的给她解说光明和梦想,这个世界她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跟着姐姐去了才是。姐姐是那么快乐,那么敢说敢做。而自己呢?看不见光明,什么也做不成,简直就是废人一个。
“什么都错着!”她在心里经常这么自责,“佛祖和神仙也做错事情!”
姐姐把火把放到卓玛空着的手里边,卓玛感觉到了火把带给自己的温暖。姐姐牵着她拿火把的手,一起把面前那堆干柴点燃,于是熊熊大火使她黑暗的世界里顿时也火热起来。她知道,那堆点燃的干柴上有阿爸。阿爸被人们送到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听说被人害死的。死亡对于卓玛来说,就是永远不再说话,身体冰凉,把冰凉的死亡用一把火烧掉。父亲死了只两天,一些知道底细的仇家就趁火打劫了她们家的东西,只剩下十几头病羊,只有一匹老马,牛牵得一头也不剩,都是夜里被人偷走的。明知道是不容易找到的,姐姐在村子里来回走着骂,以解心头愤恨,还扬言说等着金珠玛米来了,把那些偷马贼偷牛贼都狠狠打一顿,一个都不能饶恕。听着姐姐回到家来,轮流抽打那几只猎狗撒气,哀哀的狗叫声和姐姐的哭声很残酷的钻进卓玛的耳朵。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姐姐这么伤心的哭声。
她这么劝说姐姐:“姐姐,你要是把狗也打死了,咱们可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阿爸死了,家产丢了,姐妹俩草草火葬了父亲的尸体。姐姐没有哭,她也没有哭一声。
卓玛从来没有想到,阿爸会永远不再回这个家,不再关爱她们姐妹俩。阿爸过去离开家也只不过是出去做生意。
姐姐有一天夜里悄悄告诉卓玛说,她要找金珠玛米给阿爸报仇。金珠玛米就是汉人的队伍,金珠玛米在什么地方已经打仗。村子里有点积蓄的人都闻风跑了,连一些穷人也盲目的跟着跑。阿爸早就说金珠玛米是好人,老百姓用不着躲藏。
她们姐妹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所以就没有跑,主要还是没有忘记阿爸的话:金珠玛米是好人,是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的福星。好人来了你跑什么?
往日放牧的时候,卓玛都在家里守着,但是这两天村子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强巴要做地里的活儿,姐姐害怕妹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就把妹妹带上,也不去太远的地方,只要天黑时能回到家就可以。
仗并没有打到这里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姐姐告诉卓玛,初冬的山谷中,秋色还没有完全退去,有些金黄的灌木丛看上去就像穿着盛装的姑娘,很好看。
不过,已经下过一场不大的雪,一阵风吹来,落地的雪花飞舞着打到卓玛的脸上,凉飕飕的。
她对姐姐说:“下雨了。”
姐姐告诉她:“不是雨,是雪花。”
卓玛又说:“啊!下雪啦!”
姐姐又说:“太阳出得亮亮的,没有下雪,是风把地上的雪刮起来了。”
卓玛想了半天,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啊——!下太阳了!”
姐姐听了哈哈笑。
卓玛在朝阳而且背风的地方坐着,数着手里的佛珠迷迷糊糊想睡觉,那只追随她们姐妹左右的牧羊犬挨着她的腿卧着,耳朵支楞着,眼睛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卓玛也听着周围的动静,听见姐姐的叹息声,姐姐好像在想心思。她又听了听天上的太阳的声音,还早呢。牧羊犬突然有点兴奋地嗅着鼻子,估计是那两条牧羊犬在远处逮住一只走霉运的野兔或者是几只小老鼠。草地上的老鼠表面上东窜西跳很机灵,最终都是狗的下酒菜。守护卓玛的牧羊犬自己很少捕捉,只等着与其它狗分享就是,它其实不在乎伙伴们给自己你留不留点野味。它一直守护这姐妹俩,那两条狗只不过是看守牛羊的,相对两条牧羊犬,它要活得有尊严有身份。姐姐说,牛羊们活着就是拼命地把自己喂饱,喂肥,然后就等待着主人明晃晃的刀子,牛羊们的命运真是别无选择,谁叫它们做了牛羊呢。好在牛羊们安于现状。
牧羊犬就比牛羊们的命好。
卓玛听见姐姐向羊群打了一声呼哨。呼哨就是警告,就是警告不本分的那几只羊不要跑离羊群。随着这一声口哨,那两条贪玩的牧羊犬就要尽职尽责把开小差脱离了群体的羊们追赶回来。有些羊在无所事事的闲逛,发呆。有些羊在搬弄是非,有些羊们在谈情说爱。牧羊犬虽然是羊群的守护神,也是主人的帮凶,不听它的话是会付出代价的。有一次,其中一条牧羊犬就把一个性格有点叛逆的羊咬伤了。所以,羊群面对这两条牧羊犬就是生气也是敢怒不敢言。姐姐经常为卓玛讲牛羊的趣事。
空旷的山谷里,夹着雪花的风陪伴着她们姐妹俩。
卓玛觉得耳边的风声很像是阿爸的笑声。接近中午的时候,她们姐妹正在点火煮茶吃饭,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跑过来一匹灰不溜秋的马,马上是个穿着军装的人。阿爸活着的时候,曾经领回家里穿着军装的人,父亲让她们不要出去跟别人说,还让她们叫“解放军叔叔”,还有一次深夜,卓玛被外面有点吵杂的声音弄醒了,姐姐小声告诉她说是金珠玛米的队伍,阿爸要她们姐儿俩不要出去乱跑,——不知道为什么,阿爸也静静的坐在她的身边,也没有出去迎接。姐姐一直有点激动,阿爸说都不许露面,这是命令。阿爸最后一次离开家,说是去做向导。
姐姐看见骑在马上的人的一条腿,竟然被一条狼死死地咬着不放。她来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二话不说,跳上自己的马,吆喝着自己的猎狗追了上去。卓玛看不见,只听见远处,人、狗、狼的激搏斗烈声。
她大声喊叫:“——姐姐!”
正在与狼激战的姐姐哪里听得见她的喊声。过了好一阵子,猎狗跑回来,还一个劲蹭着她的腿撒娇。
这一天她们天黑咕隆咚才回到家。救了一个金珠玛米,不想让别人看见,特别是不愿意那些和自己家有仇的人看见。在这方面姐姐很机警,姐姐说这是阿爸教给她的。
这个被她们姐妹救下的男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日常方言,因为语言不通,他们很少交谈。听姐姐说这个金珠玛米的腿伤得很重,他很勇敢,再怎么疼痛也不喊叫。有一天夜里,姐姐悄悄告诉卓玛,说自己喜欢上这个金珠玛米了。
她问姐姐:“你怎么会喜欢一个金珠玛米啊?他们是拿来喜欢的吗?喜欢是什么意思?”
姐姐干脆的说:“喜欢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对他好,想亲他!”
她除了喜欢阿爸和姐姐,姐姐喜欢自己时,也会亲她的脸。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她觉察到姐姐有些魂不守舍,晚上不好好睡觉,翻来覆去的。喜欢一个男人竟然这样折磨人!她有些可怜姐姐。这一天,姐姐去帮这个金珠玛米去送信,家里只剩她和这个受伤的金珠玛米,她想起姐姐说过的那些话:喜欢就是天天心里有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对他好,想亲他!
卓玛对金珠玛米说:“金珠玛米,我姐姐喜欢你!”
这个金珠玛米只听得懂“金珠玛米”,却听不懂最后一句。她摸索着抱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虽然看不见,她明显感觉到金珠玛米的慌乱失措。如果不是脚受伤,他一定会逃跑的。她忍不住笑起来。
姐姐回家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大笑:“我早想亲他一口,倒是你占了先。”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代替呢?卓玛告诉姐姐:“我替你亲了他,我亲他你亲他一样的。”
姐姐说:“好好!我代替他也亲亲你!”说完,抱住妹妹的脑袋在她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下。妹妹被姐姐亲得咯咯笑起来。
卓玛觉得只要姐姐高兴,听着姐姐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嘴里还唱着歌,比什么都好。姐姐会跳舞,姐姐告诉她跳舞就是随着音乐怎么高兴就怎么蹦跳。姐姐还会唱歌,会打猎,还特别能喝青稞酒。而且人们都说姐姐是家乡最美的女子。
卓玛想:是不是能喝酒的女子都漂亮呢?但是,她就喝不了青稞酒。因此,她也认为自己没有姐姐漂亮。
姐姐却说妹妹比自己漂亮多了,特别是皮肤就像天上的白云那样干净。
卓玛看不见白云是什么样子,只是凭着姐姐说的去想象。
姐姐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受伤的金珠玛米
就是这个让姐姐日思夜想的金珠玛米改变了她们姐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