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泥瓦匠李叔(散文)
前些天我在新县城的敬老院遇见了久违的李叔,心中欣喜。他整个人还是像刚从灰堆里爬出来似的,露出黝黑而粗壮的臂膀默默地独自搅拌着水泥,在敬老院的一处墙壁上熟练而灵巧地修修补补着,期间有两个青涩的年轻工作人员时不时地上前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喝叱,而李叔总是低头憨憨地笑着不予争辩,我有些恼怒,欲上前制止,李叔悄悄地拉了我一把,说:“年轻人不懂事,算了!”于是我们便寒暄起来。
李叔还是那么热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眯成了一条缝,但是岁月的沧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本想问下他家人可好,但难以开口。我早知道他原来的老伴儿在地震中遇难了,不过现在他又娶了一房媳妇,据说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对他说:“李叔,你早该在家休息享清福了,怎么还在这里做事啊?”李叔憨笑着说:“嘿嘿嘿!没事没事,我听说这里需要帮忙,特地来做做义工,帮这里的老人家遮挡点风雨,地震后咱又有家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就帮啊!”
临别时,李叔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老二,有空的时候和你爸妈来我家耍嘛!”霎时我的眼角有些湿润,我的家乡—曲山已深埋黄土七年了,七年来梦魂萦牵,我的很多乡亲父老已经不在了,但我确信他们的魂还在,而我们幸存下来的人终挺过了灾难仍然顽强地顶天立地地活着,我们的魂与他们同在!
与李叔的渊源要追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他家坐落在北川县曲山镇米市沟边,仅仅是一间狭窄的盖着些许茅草防漏雨的青瓦平房用以容身。我幼年的家就在他的上面不远,大家算是近邻了。
李叔长相平凡,由于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他身段虽矮却很结实,在我的印象中他敦厚诚实、木讷少言。在炎热的夏季,幼时的我常常看见他穿着同样一件烂得大洞小眼的“两股筋的马甲”,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而粗壮坚实的臂膀,抡起斧头在家门外劈柴,这一劈就是一整天,很少看见他歇息。收工时整个人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似的,吃饭时双手捧个旧洋瓷海碗蹲在家门口用嘴吹着稀得发亮的汤面就着咸菜,天天如此。据说他从小就得一泥瓦匠的手艺,但当时他除了殷勤地帮别家翻新瓦房、修补屋面零敲碎打地挣点小钱或获得一顿伙食打牙祭外,再无用武之地了。
与李叔家的交往,缘于我姐姐的一场意外。一日,我与姐姐起床很晚,上学快迟到了,姐姐便拉着我疾步前行,但是曲山小学的上课的预备铃已经敲响,她一听急了,于是丢下我沿米市沟飞奔而去,刚刚跑到李叔家门前,不慎一足踏空,栽进了两米多深的沟里随即一动不动。姐姐的意外,令我极度恐惧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正在屋外忙活的李叔,他二话没说跃下深沟,伸出那粗壮黝黑的臂膀一把抱起姐姐便头也不回急速地向医院奔去。
当父母赶到医院,姐姐已被推进了病房,人已安稳,医生说:“幸好这娃儿入院及时,目前已无大碍。”父母闻之舒了一口长气,随即老爸紧紧地握着李叔的手不知道说了多少个“谢谢”,而李叔呢一面憨厚笑着,一面摇了摇老爸的手说道:“呵呵,娃儿没事就好,我还要回家做活路哦!不过—不过老哥,这诊金你得还我,家里实在没有余钱。”至此我家与李叔便有了来往,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从此以后我管他叫李叔。
幼时,我家并不宽裕,几乎天天素食,偶打牙祭,一日我老爸购得一只老母鸡,全家欣喜,但老爸将鸡开膛破肚时眉毛皱成了一堆,长吁短叹。大家一看,原来老爸购得一只病鸡,肠肠肚肚都烂完了,于是老爸与老妈郑重地开了个家庭会议,商量此鸡到底是祭咱的“五脏庙”,还是为了大家的健康把它当垃圾扔掉。最后老妈拍板,为全家人的健康“忍痛扔鸡”,当老爸掂着鸡走到米市沟那一处堆垃圾的地方作欲扔状时,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及时叫停。
“莫甩,甩了太可惜啦!”李叔一路小跑过来,捧着老爸手中的鸡翻来覆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细细地瞧着,看情形恨不能将此鸡生吞活剥,“啧啧啧,好好的鸡怎么不可以吃嘛!啧啧啧,可惜呀可惜!”
老爸似乎看透了李叔的心思,于是毫不犹豫地将鸡赠予了李叔,说道:“老李,拿去,甩了确实可惜!”
“嘿嘿嘿,真的啊!嘿嘿嘿!那我不客气咯,嘿嘿嘿!”
从那以后我家只要有不用的鸡肋般的物件都赠予李叔,而他从不嫌弃照单全收,时常欣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嘿嘿嘿地道谢。如果一旦我家发生屋穿瓦烂的漏雨事件,他总是携带泥瓦匠所需的家伙什第一个抵达现场帮忙这修修那补补,记得老爸数次强留他在家吃饭,他一概婉拒,嘿嘿地笑着摆手道:“算了,算了,我老婆子都把饭煮好了!”
多年来我们数次搬家,但李叔一直住在米市沟旁,不知怎么的他到我家的次数渐渐少了,甚至几年不见人影,他在干什么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北川县城—曲山镇城市中央仅有一条倒“8”字的不足一公里的局促的街道,密密匝匝而低矮的青瓦平房傍街而立向外扩散。在我的印象中最高的青瓦楼房不过二至三层,气势宏伟的建筑莫过于县革委大院和茅坝那边的毛主席纪念堂。改革开放以来,由于国家政策的调整,开启了城市的改造和建设的新篇章,九十年代北川茅坝新区正式开发,曲山镇的城市建设更是如火如荼。李叔的一身泥瓦匠的本领便有了用武之地,他大展身手拉起了一支建筑队伍,日子也因而渐渐过得红火。
记得90年代中期我刚参加工作时,由于工作的性质时常走街串户,因而常常看见李叔矮而敦实的身影在工地或建筑楼宇中忙碌穿梭着,他所穿着的衣物一如既往的朴素,但整个人还是像从灰堆里爬出来似的,他遇见我时总是热情招呼:“老二,啥时候来我家耍嘛!”那眯成一条缝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自信的光亮。如果穿越工地,那时由于人们建筑安全意识较为薄弱,缺乏防护工具,他总是靠近我护着我的头,走走停停,口中说道:“小心,小心,出了啥问题我怎么向你老汉儿交代哦!老二,记着一定要到我家来耍哦!”多年后站在望乡台回看曲山镇的市容市貌已是楼宇林立鳞次栉比,一座秀美的山城展露无余,这里面不知倾注了多少像李叔这样的城市建设者们的心血啊!
十余年前我随老爸在李叔家做了一次客,李叔家的烂瓦房变成了三层的小洋楼,亭台楼阁,花园鱼池,感觉挺气派的,席间大碗的鸡鸭鱼肉摆满了餐桌。李叔一身笔挺的西装干干净净,但仍然无法掩饰劳动者他的气质,他频频地向老爸敬上一大碗酒,言道:“老哥啊!不好意思啊,这么多年看得起我老李,我知足了!啥也不说了,嘿嘿嘿,一切都在酒中,喝酒,喝酒,嘿嘿嘿!”
此时,李叔的脸膛红润放光,眼睛照样眯成了一条缝,但是我悄然发现李叔那眯成一条缝的眼中自信满满。
从李叔家出来,我偷问老爸对李叔的评价,老爸叹了口气说道:“你晓得北川以外的人对咱们的正面评价吗?老二,你说说。”于是我自信地回答道:“当然是朴实、诚恳,热情好客,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连累他人……可是李叔他……”老爸打断我的话,说:“你说的这些优点在李叔身上都有,不过用这些个性拿来做生意嘛,很多时候却成了致命的缺点,唉!他太实在了,有手艺但确不是做实生意的那块料!”于是老爸讲起了李叔奋斗史中的一段往事:有一年李叔的一个十分信任的爱徒由于贪图便宜,不走正常渠道进货,从一骗子手中明面上按市场价购得一批劣质水泥,工程进行一半终于被李叔发现,他脸都急白了,愣是不让手下开工,甚至要求重新再来,要知道延误了工期他是要遭罚款的。其中有位颇有经验的伙计劝他说已使用劣质水泥做下的工程稍微用好的水泥修补一下可保一两年之内无虞,剩下的劣质水泥可与正牌的水泥混搭使用以减少损失,再利用监督漏洞打通上下关系一切都不成问题。李叔顽固地坚持己见,一再声称这样昧良心的做法他无法向相关单位交代,可是骗子早已携款逃之夭夭,上哪儿去找回损失?于是只好再购进一批水泥重做工程,最后延迟了工期又让他再次蒙受损失。李叔的诚实之举,让自己逃过了一劫,期间有人向相关单位举报他偷工减料使用劣质水泥以次充好,当督查人员赶到时李叔也没遮掩,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事件的经过,由此李叔虽蒙受双重损失却在业界站稳了脚跟,博得了更多单位或个人的信赖纷纷找他包工。奇怪的是李叔痛骂爱徒一场后就再也没有下文,只是傻兮兮地对别人说:“大家都不容易,他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一碗饭吃,算了!”由于李叔手中的工程虽多但每一项获利很薄,开工得日以继夜,长年累月下来几乎没有太多的休息时间,因此手下的伙计纷纷跳槽,一时间李叔举步维艰,但他仍然坚持着活跃在北川的建筑行业中,他所获得的钱财全部是由自己的良心和血汗换来的!
老爸将李叔的这一段往事言毕,我有些惭愧,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看来他的确有点憨,憨得却很可爱。在敬老院辞别李叔,我的心绪如潮。如今灾难已过七年,家乡虽已深埋黄土,但怎么也掩盖不了我对故乡那清晰的记忆,三十多年的岁月沧桑足以让人感叹物是而人非,但李叔仍然没有任何改变,愿李叔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