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侃子
“耍侃子”是鄂西北一带的民众娱乐文化,由于“耍侃子”没有固定的格式和仪式,随时随地即兴演说,便使得这一偏门文化的传承,有了很大的随意性,又因为其传承的随意性,使得这一文化有了长盛不衰,继而长存在下去的理由。
乍一说,大家还不知道“耍侃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哩,我这么给您形容一下:“耍侃子”相当于成语接龙,一个人说了上句,另一个人和着音律,风趣诙谐地接起下一句,言语中多含调侃之意,这就叫“耍侃子”。我们老家人,又形容其为“接下巴磕儿”。例如甲说:今天天气好热呀。乙便接着说:把你晒得流血啊!甲还上一句:晒死你个老鳖呀。乙又接上一句:我是你娃子大伯呀。如果没人从中打岔,甲乙双方可能会这么无休歇地侃下去,直到有一方甘愿认输为止。
我的老家因为背靠天宝山,被取名为靠山村,靠山村五组有一个常娃和一个顺娃,都是耍侃子的高手,他俩只要一碰面,便滔滔不绝地耍侃半天,当然是谁也不服谁。如果有一人认了输,这侃子便耍不起劲儿了。其实,常娃和顺娃原本是同族兄弟,常娃叫张帮廷,顺娃叫张帮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同姓不同宗的兄弟。常娃嘴快,老是喜欢撩拨顺娃,只要他一撩拨,两人便接上了“火”,几乎没有人能浇得灭他们之间的“侃子战火”,更重要的是,谁若企图从中打岔,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捎带进“侃子”圈里去了。
有一次,我们家砌场院坎子,请他们来帮忙转运石料,常娃因为打了个“二晃眼”,没有使上劲,顺娃就说:“常娃你攒点劲唦。”常娃立马接话说:“你老婆有点撒横啊!”顺娃还常娃一句:“拿你嘴巴子舀粪哟!”常娃也毫不示弱地还上一句:“你老婆给我留门呀。”顺娃又来一句:“把你脑壳铲平哟。”……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手上干着活儿,嘴上耍着侃子,半天时间,就没有消停过一会儿。用常娃的侃子说:“倒背着手撒尿——我不扶(服)你。”顺娃形容常娃是:“啄木鸟死在竹林里——烂得只剩一张嘴了。”
“耍侃子”就是取乐、斗嘴、解乏,用耍侃子这种方式排解戾气,表达不屈服命运的信念,是造就侃子俚语,并流传下来的最主要的原因。劳动期间,抑或劳动过后,甚或闲暇之余,农人们也可以信手拈来,用耍侃子斗嘴、取乐、觅趣,既放松了自己,也娱乐了大家。下面不妨继续描摹一下常娃和顺娃耍侃逗乐的片断场面:
常娃:我看你是枣核子解板——能有几锯(句)?
顺娃:我看你是墙头上耕地——能有几犁?
常娃:我看你是一两面包饺子——能有几个?
顺娃:我看你是半两棉花做秤砣——能有几重?
常娃:我看你是瘸子撵兔子——能跑几远?
顺娃:我看你是结巴子唱大戏——能有几折子?
这一段侃子耍的是歇后语,农村叫作“攒谚子”。两个人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耍到后来,两个人互相贬损对方:
常娃:你是赖蛤蟆支床腿——硬撑吧?
顺娃:你是墙头上跑马——没得路了哦!
常娃:你是赖蛤蟆翻跟头——翻出五花六肚子。
顺娃:你是蚂蚱腿长疮——没得好一点脓和血。
常娃:我背着两手撒尿——不扶(服)你。
顺娃:你是蚂蚁撒欢子——吓不着我。
两个人就这么说着手干着,嘴里侃着傻笑着,半天装运了十车石料,中午回来的路上,还在嘴巴不停地耍侃着:
常娃:你是秃子头上贴菠菜——露青头。
顺娃:你是狗鼻子里头插大葱——装象。
常娃:你是屎壳郎钻到面盆子里——装白胡子老头。
顺娃:你是屎壳郎跑到公路上——硬充小轿车。
常娃:你是豆腐掉进灰窝里——打也无益,吹也无益。
顺娃:你是寡妇被人骗了钱——哭也白搭,骂也白搭。
有人认为,“耍侃子”是种粗俗语言,是过去乡间农人们穷极无聊、自娱自乐的结果,我并不完全赞成这种观点。我认为,侃子俚语尽管粗俗,但作为一种口语,能够流传下来,这本身就足以说明,“耍侃子”有着积极和有价值的一面。有很多侃子俚语,至今仍被人们所沿用,并且广为流传。
其实,“耍侃子”的作用是多方面的。每一种文化,无论是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表达,这种文化的产生与形成,都有其滋生蔓延的历史渊源和背景,“耍侃子”的产生亦如此。鄂西北的“耍侃子”,分顺口溜和歇后语两种,随意性很大,随机性也很强,只要有人撩拨挑逗,便能随时燃起“耍侃子”战火,这便是它的随意性。说到“耍侃子”的随机性,一是因为它有时以顺口溜接话茬,有时又以歇后语互相调侃,主要是因为侃子语言形象、贴切而又生动活泼。侃子似成语而非成语,是民间劳动人民,经过长期的生活实践,形成的一种语言——“大白话”。其内容和蕴含极为丰富,而且言简意赅、一针见血、风趣、幽默。表面上看,侃子俚语似乎只能口语,而不可形成书面语言,也就是说“俗媳妇难登大雅之堂”,但它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存在着,由乡间农人口里代代相传,故而生生不息。
“耍侃子”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农人乐趣,一旦耍起“侃子”来,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不顺心的事情,便被抛之到九霄云外,剩下的,就只有生活的乐趣了。应该可以肯定,“耍侃子”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的反映,“侃子”语言虽然有时很粗俗,但又粗俗不到哪儿去,它的引发和产生,毕竟是两人或几人之间的一种斗嘴斗智,不会影射到更多的人,都是图个嘴上快活而已。勿庸讳言,“侃子”语言多半都不太文雅,因而多数侃子语言,只适合在特定的人群中传播,不能够推而广之,更不能不看对象,随意乱侃。因为,多数人只适合当听众,不适合参与“耍侃子”,他们会因为一时接不上“侃子”而显得十分尴尬,继而恼羞成怒。例如:“孩子像不像爹——当娘的心中有数。”
今年回了老家一趟,显见得顺娃已呈老相,也不再主动跟人“耍侃子”了。常娃倒还是那个老样子,虽然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只三十多岁的模样,兴趣一来,还是喜欢不分老少地耍上一段侃子,只不过已没了棋逢对手的酣畅。因为没了顺娃那样的对手,自个儿耍上几句后,便觉得甚为无趣,自动地偃旗息鼓了。
我深深地感觉到,没了常娃“耍侃子”的靠山村,显然少了很大一份热闹劲儿。也有人时不时地撩拨常娃“耍侃子”,但是,经不住常娃的灵牙利齿,只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徒留一个笑柄让人念叨很久。
也许是应了“言多必败”的诅咒吧,爱“耍侃子”的常娃,留下的笑柄,比顺娃也就多了许多。其中有“耍侃子”留下的笑柄,也有他口无遮拦说错话留下的笑柄。每当有人再提起这些笑柄时,常娃总是恼又恼不得,笑又笑不出,只好找个借口,溜之乎也。我记得常娃有一个最有意思的笑柄,那还是他一个远房叔叔去世时所留下的。当时,我三哥盘完龙杠后,常娃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儿,仗着自己一身的蛮力气,在棺材大头处,提起龙杠试了试重量,结果没能提起来,便随口说了句:“这货,还有些重哩!”这话被在场的外姓人听到后,硬加进去一个字,成了“这个屌货,还有些重哩!”此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个笑柄,常娃便会一迭连声地回应着:“侬脑壳,侬脑壳啵!”
“侬脑壳”这个词儿,虽然没有“耍侃子”幽默,却也成了靠山村这一带惯用的戏谑语言,无论自己在言语中吃了多大的亏,一句“侬脑壳”,似乎便能扳成平局。而且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跟“侬脑壳”这句带有戏谑味的骂人话太过较真,哈哈一笑,也便过去了。
常娃像是一个没有了对手的武林高手一样,因为顺娃不再同他“耍侃子”了,他便有了一种空空的失落感,故而也显得非常孤寂。每每想要找人耍上几句侃子,又怕人家揭开他试提叔叔灵棺重量的疮疤,多半时间,只在一旁“嘿嘿”干笑着。
“耍侃子”,曾为偏远孤寂的靠山村带来过很乐趣,由于集体活动机会的减少,人们便少了些在一起聚会的可能,“耍侃子”也便在沉默中逐渐消亡了。这就好比一种文化,一旦失去了展示文化的舞台,犹如没有文本这个载体一样,“耍侃子”这一独特的地域文化,便失去了有效传承的渠道。
我从按语和评论里看到了两位编辑老师的友好,特开心!祝福两位老师友谊长青,编文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