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苦命的母亲(散文)
妈妈的苦有多少,她自己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妈妈的确是个苦命人。母亲对我说过,她出身在风雪交加的年三十晚上,呱呱坠地之时,正巧有债主找上门来,因为这个,她有了个“取债鬼”的绰号。妈妈在这个彭姓家庭中排行最小,父母给她取名“迟娥”。其后几年,我外公外婆因贫病交加,相继去世。妈妈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跟着哥嫂过了几年,十一岁做了童养媳。
我奶奶早逝,爷爷续了后。在后娘这里,我爸的日子都不好过,妈妈就更别说了,什么苦活累活都压在了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有残羹剩饭就吃一点,没有就饿一餐。有一次,一件小事没做好,后娘大骂,且抄起扫帚就打。妈妈因为顶了两句,当天晚上就被赶出家门。漆黑的夜里,一个孩子能往哪里去,妈妈想起了哥嫂那个她并不感觉温暖的家。她知道回去也没好事,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忐忑不安地往那个家走去。虽然只十里地,但都是草深林密的山路。妈妈说,黑夜里一个人走山路,心里好怕,自己唱歌壮胆快步走,想早点到家。但步子一快,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更感恐惧。偶有小动物“呼”地从草丛中闯出,吓出一身冷汗,便没命地一路奔跑。回家哥嫂都睡了,妈也不敢喊门,就蹑手蹑脚遛进柴草房,在草堆上过了一夜。大清早大舅妈起来做饭,发现了我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臭骂……
婆媳不和,父子关系恶化,叠加一些别的因素,两代人已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了,爷爷把我爸、妈赶出家门。妈妈说,那时好可怜,身上没钱,就几件洗换衣服。没有办法,不得不借点高利贷,开始了离乡背井的生活。他们先是到了莲花的升坊给人做工,后又辗转到茶陵的彭家祠开起了小杂货店。这是一段颠沛流离,四处漂泊的痛苦日子。我的三个姐姐是在这期间降生的,但也在这期间夭亡了。这些都是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她每每讲起这些事,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唉”、“唉”地叹气,我知道那些日子她不堪回首。
父亲1956年去修鹰厦铁路,我已经记事也懂些事了。那年我9岁,有两个弟弟,妈妈还有孕在身。父亲修铁路是义务的,一去两年,竟没有一分钱寄给母亲养孩子。修完铁路,父亲也是两手空空回家,他甚至没有钱买点糖果、饼干回来给两年未见的孩子们吃。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回家时,我们兄弟打开他的布袋,巴望能找到一些好吃的东西,结果只翻出他带在路上没有吃完的几个已经干巴发硬了的馒头。妈妈做了一个白菜蛋汤,把干巴巴的馒头掰开放进汤里,就当了一家人的晚饭。
那两年,家里大小事情,里里外外,全靠我妈妈一个人。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光是烧饭做菜、缝补浆洗的事情,就能把人给累趴下,可我妈妈还要下田种地,还要搞家庭副业赚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个子瘦小的妈妈,真是钢筋铁骨,在那些穷困、苦难的日子里,她挺起腰板,艰难支撑,那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如此沉重的生活担子,需要怎样的坚强意志和吃苦精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容易啊。记得妈妈生我妹妹那天,上午她还下地施肥,中午挑着桶从稻田回来,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她喊我:“赶紧烧水!”要我把剪刀放进水里一起大火煮开。不等接生的人来,妹妹就生下来了。
那两年,我们没钱交学费,也全靠妈妈编草鞋卖。妈妈能吃苦,手又巧。她编的草鞋结实耐穿又好看,一双能卖八分钱。妈妈白天要下地,只能晚上编草鞋,编一扎(五双)草鞋,要两、三个小时。她得把孩子们哄去睡觉后才能开始,妈妈每天都得编到半夜才能睡下,天不亮又要起床。夏天,蚊虫叮咬,汗流浃背,她坚持着。冬天,夜里温度低,妈妈手指都冻得开裂,依然咬牙坚持着,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可以赚点现金回来,给孩子交学费、买回油盐酱醋、肥皂、煤油和火柴的一条路子了。幸运的是,妈妈那时身体尚好,还干得动。
后来,妈妈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她想干也干不动了。记得有一次妈妈从塘里挑水浇半山坡上的油菜,担子上肩走不到二、三十步就得放下,她气喘吁吁,说:“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可她,仍然走几步,歇一歇,歇歇,又走几步,痛苦地坚持着。三年困难时期,没有饭吃,我们兄弟正在长身体,吃东西如狼似虎,轮到她吃的时候往往只剩下点锅巴,一点菜汤,妈妈就倒在一起,再加一瓢水,几片菜叶,烧开喝了。
妈妈的苦,不单是体力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她一个人在家想起自己的苦难,想到孩子多,能不能拉扯大,常会暗自忧伤哭泣。听到我放学回家的脚步,她赶紧擦去眼泪,但我看得出来,就问:“妈妈,你哭啦?”妈妈说:“没,没有。”有一次,妈妈又独自流泪,给我碰上了。我问她:“妈又哭啦?”妈妈想支吾过去,但经不起我软缠硬磨地问,“唉!”妈妈叹气说:“我身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们养大。我要是死了,真不知道你们会躲到哪个墙角下去晒太阳呢。”那时候我还小,一听这话,就大哭起来。妈妈便把我拥入怀抱,用手抹去我的眼泪,怜爱地说:“妈不会死、不会死的,好孩子,不哭,不哭。”如今想起这些,想起妈妈的苦难,我不禁潸然泪下。
1969年5月,一场山洪吞噬了我父亲50岁的生命,这给了我妈妈天大的打击。突失丈夫的悲痛,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倒了,我三个还在上学的弟妹要她抚养,妈妈感到天塌地陷,愁苦不堪。好在我回家奔丧返部队后就提干了,经济上可以帮妈妈一把。为了抚慰母亲,我省吃俭用,每月给妈妈寄去40元钱。可她除了给我弟、妹交学费,自己一分钱不用。一件棉絮都露出来了穿了快三十年的破棉袄,她就一直穿着,也不舍得花钱换件新的。还是未婚妻在一次寒潮到来前,做了一件里外三新的厚棉袄送去,她高兴地穿在了身上。
妈妈的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如果说我们这代人是一代人吃了两代人的苦,那么我妈妈就是一辈子吃了几辈子的苦。妈妈的苦,既有她自己的“宿命”,也有着国家、民族过去的那些时代集体苦难的投射。有一回她在历数她的那些苦难后,曾认真地对我说:“孩子,你们有文化,以后要把我的苦写出来。”写出来做什么,妈妈没说,但我想,写出来当然是为了不要忘记。是啊,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国家、民族曾经的苦难,我们不能忘记,老一辈人是怎样从艰难困苦中奋斗过来,走到今天的,我们也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