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重症患者(小说二题)
【重症患者】
盛夏正午,地面如旺炭加烫的平底锅……热气腾腾。
忽儿涌来一团黑云,翻滚,几声霹雳,就下起雨来了,滴滴嗒嗒没落下几点,滴在地面上,如锅底添了几滴油,哧哧地冒烟。刮来一阵狂风,将那团黑云吹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太阳发威,亮白得刺眼。
人感觉不舒服,胸闷,气难喘。
傍晚时分,两辆救护车尖叫着,一辆由西边来,一辆东边过来,聚于市中医院,一前一后进了大门。急救室,踢踢踏踏,一片忙乱的脚步后,归于平静,气氛仿佛凝固,只有脆耳的器械摩擦声,清晰传出。
第二天的下午,急救室推出两床重症病人,进了观察室。三天后,两床病人转到医院住院部19楼。一个住在东楼病房,一个住在西楼病房。东楼是贵宾区,单人单间。西楼是普通病房,六人一间。
西楼,1914号病房。
女人站着。她进了门之后就一直站着。进了这么大的病房,她就有些手足无措。男人就躺在门边第一张床上,侧蜷着身体,面对着房门,白色被子被身体不成比例地撑着,失去平衡,有一边,垂到了地上。男人闭着眼,偶然顶起眼皮,觑一眼女人,那表情,写满歉意,嘴唇欲启还合。
女人两只手掌不停地在裤管上来回搓着,像是要找个可以停靠的地方。最后,两手掌交错在一起,停在了裆前。
女人说:稻就要出花,田里没水了,都裂缝了,合将办(怎么办)?再不灌水,要烧死光了。男人眉骨动了动,拱了起来,两条疙瘩连了起来,在肥泥色的脸上,凭空横了条山丘。
女人说:上头几丘田,其实水都灌饱了,跷子(瘸子)就是不肯放水,我去扒水口,跷子把我一跌豁(一脚踢倒),我那里吃得消他的力气。
突然邻床上的人敲锣似地咳嗽起来,一阵阵急着一阵阵,呼一声,像似猛吸一口气,闭气,许久,那人忽然翻身,狠力一咳,一团黄乎乎的液体,吐在地上,一坨。
稍停,女人说:祖财家爸,才几日,医院里就用掉一万多了,再住几日,家里就拿不出钞票了,合呢办。
男人的床铺嘎吱吱响了几声。他像是要挣扎着起来,却徒然。这个你不要管起,钞票我会去借,你爬都爬不起来,还能做的了什么。女人继续说。
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渐渐地往回退去,强度也由刺眼变得缓和,刺白变成淡黄。祖财家爸,祖财被关进去了,和人打架,唉,单位里人为什么要欺负他呢,也就出去卖力气打点工,合将(怎么)也那难啊。
男人绷紧着身体,更蜷曲了,被子滑下一大截,本就有些驼的背愈加弯曲。
男人手背上悄然爬出一条红色蚯蚓,缓缓往上蠕动。
女人浑然不知,她仍然在絮叨着,对着祖财家爸,又像是自言自语。女人的头发随意地用皮筋扎在脑后,一件暗红汗衫因为显得有些短,胸脯顶开汗衫。汗衫就不成比例,上紧下宽,喇叭状。
血,血。有人指着男人喊。男人手背上的红色蚯蚓,已经越爬越高,红色蚯蚓越来越长,缓缓向上蠕动。快喊护士,有人喊。女人终于发现那条鲜红的蚯蚓了,一激灵,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走廊,扯开了嗓门使劲喊:医生,医生——破锣似的嗓音迅速在走廊扩散,闯进各式门窗,引起好一阵骚乱。因为她提着浑身的气息在喊,胸脯一提,一扩,一吸,一放,带动着上半身。
东楼,1937号病房。沙发,茶几,一床。茶几上花瓶里插着鲜花,茶几上一堆各式水果。男人上半身在柔软的枕头上靠着,鼻孔,嘴巴,耳朵,都有透明塑料细管延伸出来,往上,最后集中到一个方框形器械上。乍一看男人的头,就如在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里的蜘蛛。
坐在沙发上有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的,脸上永远保持有笑意。他说:张科,你安心休养就是,工作根本不用操心,王副黄副他们都可以做去的。
哎哎。张科本来就白皙的脸有些苍白,神情略显疲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副黄副他们靠着你这棵大树,轻松了多少年了,现在正是他们回报你的时候,有我在,正职他们想都不要想,你放心养病就是,随便多少时间。
哎哎!
我会在你绩效工资里多补上些钱。
哎哎!张科应着,很感激。虽然平常和领导之间有时有些不待见,那算什么,患难才能见真情,现在见着真情了,这样细心地安排,他能不满意吗。
中年男人转过脸问女人:弟妹家里有什么困难吗,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陈哥帮你解决就是。
谢谢陈哥了,家里也没什么问题,孩子在大学里也好好的。女人说,女人其实方方面面都想过了,真没什么问题。要说问题,那就只有丈夫的身体问题了。她看了看病床上的男人:我就担心老张的身体,其它都没什么。
那就更没问题了。陈哥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弯腰,对着张科说,我早就问过医生了,医生说没问题,不过同样的病,住西楼的有个,我听医生的意思,那个人长不了。
哦……?张科好像想起些什么。欲言又止。
女人是个有素质的女人,她一直站着,眯笑着,直到陈哥离开,她才身心放松,整个身体就软塌塌地堆到了沙发上。努力地闭了会眼,再睁开,感觉面前亮堂清晰了许多。她拉开包链,拿出粉盒,手指一磕,噗一声,开了盒子,眼睛就使劲瞪,凑近盒盖上的小圆镜,细看,见眼袋上小黑点有些显色了,就拿起粉饼,在眼圈周围,补了补。
女人是美丽的,头发焗成淡红,淡红更显皮肤细嫩,整体头发由一个个小卷波浪组成,垂肩,如一簇盛开的花。
合上粉盒,她才记起一件事没有吩咐,她喊了声:赵婶,进来吧!应声而进来了个女人,约五十余岁,着装清清爽爽,中短发,顺溜着往后,蓝色衣服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
女人说:以后老张就由你照顾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放心,老板娘,我有分寸的。
十几天后,西楼祖财家爸的女人,瞅着中年眼镜医生查房的机会,拉着医生的衣袖,我家男人什么时候能好?医生诧异的表情:你还是准备准备吧。
准备准备?好出院啦?
不是,是,唉,是结果不好说啊。
结果不好说?女人听得发呆,就放松了手,医生就走了。结果是什么意思?女人自言自语,不好说又是什么意思?哎——医生,她想问个明白,发现医生早没了影了。
到底什么意思呢?女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时间在女人怨怨叨叨中,过得磕磕绊绊。
祖财家爸躺着时不再面孔朝外。面孔朝外时就会看见很多陌生人,这些人神情古怪。这些古怪人里,有络腮胡子的男人,也有长发垂地的女人,有小童也有头发雪白的老人,他们就盯着他,面部肌肉僵硬,无任何表情,无血色,一律苍白。祖财家爸就讨厌他们,就翻个身,脸朝里朝墙。眼睛是看不见这些人了,但是他能感觉到,他们都站在床沿,盯着他,所以他就感觉后背起阵阵凉意,他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祖财家爸似醒似睡的状态,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轻,轻如棉絮,就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浮了起来,脱离了身体,缓缓上升,一直升到天花板,他无形状无颜色,就如一团空气。他奇怪地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女人在他身体脚后跟蜷曲着,嘴巴咂吧咂吧,似有透明液体从女人的嘴角滑了出来,沿着脸部的皮肤,蠕动,到了耳根,疑虑了许久,忽然就垂直向下,如丝般,脱离了脸部皮肤。女人习惯性摸了一把他的身体,冰凉,受惊,猛醒,跑到走廊大喊:医生,医生……
祖财家爸就看见有医生护士匆忙进出病房,在他身体上忙乱着。正诧异着,忽然一阵非常悦耳的音乐飘来,吸引着他,他就顺着音乐的来源,逸出,经过走廊,出窗户,飘至医院的上空,缓缓西去。底下的城市,灯火阑珊,如夜空里的无数星星,闪烁。
他随着音乐,仿佛进入了一条隧道,隧道里无任何光线,却有喀嚓喀嚓声,如正在行进中火车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虽响,却不刺耳,如绝妙的音乐在演奏。
出了隧道,他觉得融入了万道霞光之中。有条彩虹铺就的路,斜斜地向上延伸,路的另一端,一轮太阳,却如圆月,光线柔和,使人心灵放松,舒和。
他就踏上了这条金光大道,巧了,他遇见了挺着胸脯往同个方向而去的张科。他习惯性地就让了道,让张科先行,他尾随。在彩虹的尽头,站着许多欢迎他的人,仔细一看,那些都是已经逝去的亲人,正微笑着,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忽然闪出两道影子,一个长长瘦瘦面色煞白,一个矮矮墩墩面色如锅底。他们让过张科,把祖财家爸拦住了。“黑锅底”说:现在你还没有资格来天堂,你家里还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你去完成。
他正想辩解,“煞白脸”飞起一脚,喊:滚回去吧!
他翻倒,下坠,底下是万丈深渊。啊——
祖财家爸大喊一声,睁开眼,惊恐的表情,猛地坐了起来。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哎哟喂,祖财家爸啊,你吓死我了啊,我还以为你撒手西去享福不管我们娘俩了啊!
你个死老太婆吵吵吵烦不烦啊!男人仿佛有股子怨气。
此刻,东楼那一端,爆发出一片哭声……
【男人女人】
王虎就在刚要出门的一刹那,突然转身将朵朵拥挤在墙角上。朵朵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得呆了一下,接着就本能地抗拒着王虎压过来的强吻和他双手的桎梏。
就让我吻一下。王虎俯在她耳边,喘着粗气问。
不行!朵朵的拒绝是不容置疑的!
你不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
我不喜欢我好朋友的老公!朵朵咯咯地笑着说,心里却一直在咚咚地打鼓。
你知道不,自从见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漂亮女人。男人怎么能抗拒得了你?王虎依然还在不停地尝试。
好了,时间太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要给天天打电话了!朵朵的两只手用力地支撑在她和王虎之间,试图将他推开。王虎的手却还在她身上游移着,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好不容易摆脱了王虎的纠缠,送他走出大门,冲着他发动了的汽车挥了挥手。朵朵转身关上房门,反扣,靠在门上喘了会儿粗气,心里有些委屈。回到卧室,朵朵拿起电话拨了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朵朵,嘿嘿嘿!朵朵还没说话,那边就传来天天尖尖亮亮的声音。
哈哈!谢谢侬了哦,给我送来噶多好吃的,真好!什么好事都想着我,朵朵故作轻松地回答。
那是,那是应该的,你自己不要太辛苦哦!
嗯,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吧!我刚刚把王虎送走。这么晚了,你还让他跑什么呀?明天有空我自己去拿不就行了?
你每天那么忙。他反正去健身,回来的路上正好给你送过去,就省得你跑一趟了。
朵朵靠近镜子,仔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好像还没有出现细纹。今天化了一个很细致的烟熏妆,长发卷卷地散在肩上,白色茶花长耳坠,飘逸的白衬衣。
你就像一个超级模特!耳边响起伟伟白天对她的恭维。
是吗?太难得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赞美过我呢!朵朵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虽然她看不见墨镜后面伟伟的眼睛,但她知道他一直在盯着她。
我没有说过并不说明我没有眼睛和感觉。伟伟从餐桌对面伸过手来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朵朵的发梢。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
朵朵又喝了一口柠檬水,看着伟伟墨镜里的自己,没有说话。
可能你给男人的压力太大了。伟伟的嘴角轻轻地扬上去。朵朵握杯的手被加冰的柠檬水刺得有点麻,有点疼。
不过,这么美的女人只能看,不能碰,否则就是暴殄天物啊!伟伟终于释放出他的笑来。
王虎回到家里,天天正在边上网边打电话。他知道,那是朵朵打来的。天天听到开门声,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他点点头,换下鞋来,想先去冲个澡。他从来都不担心朵朵会和天天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了解朵朵,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那时候,朵朵还处在婚姻状态中。有家庭,有事业,她的漂亮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知道,她并不幸福。
老贾,有这样的老婆你还不满足?王虎坐在老贾的办公室里认真地问他。他跟老贾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但是他认识朵朵却认识的很晚。
唉——一言难尽啊!朵朵是很漂亮,也能干,但是她个性太强,没有哪个男人能驾驭得了她。沉吟片刻,老贾又说:其实,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这句话在王虎听来,更像是老贾的自言自语。此刻的老贾,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跨国公司的老总。
我是很真心喜欢她的,我不想离,不过……可能离了,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吧。
王虎第一次尝试着贴近朵朵,就碰了一个软钉子。但正是因为那第一次的尝试,使他更确定了当初他对朵朵的认识。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而且掌握着所有的游戏规则——如果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称为游戏的话。她是所有成熟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
王虎从浴室出来,换上睡衣,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在朵朵家,两个人对峙的那一幕。朵朵的态度是如此的决绝,他对于能否攻下这个堡垒,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男人女人]虚浮的尘世,无尽的诱惑,又有多少人能保持一个纯净的心呢?我们总是面对各种诱惑,能不能把握自己认真对待还需要跟着心走?
很喜欢这篇小说,无论从人物场景的描写还是语言对话都给小说烘托了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学习了,受益匪浅!
《男人女人》:这是一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精神角逐。看来,还是朵朵这类女人厉害!这类轻易不愿就范的女人,功力何曾了得!能主宰自己情感的女人,还能什么不能主宰的呢?这类女人无论在官场还是商场情场,都是高高在上的驾驭者。男人,面对如此女人,除了友好合作,似乎绝无驾驭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