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说，那晚月色，一下把周围一切都刷成了半透明的银质。他还说，走在这样的山道上，浑身起一种羽化的空灵。
　　 他写的，是皋兰山月。
　　 他，就是著名的文化旅人余秋雨。
　　 他去时的日期没有具体说，但离满月，我想已经不远了。
　　 我来时，则是恰好，因为有一轮满月，一轮纯银质地的满月，清冷冷地贴在天上，皓皓一白，俯视着兰州古城，俯视着长流不息的黄河，也俯视着皋兰山。
　　 皋兰山，在月色下一派静谧美好，洁净无尘的静谧美好。
　　 2
　　 一轮月，一轮千年如斯的月，是皋兰山的一枚印戳，是历史深处一个洁白的音符，永远，它在时间里洁白着，回荡着。
　　 它看过匈奴人牧马，见证过他们的粗犷豪放。
　　 那是一群怎样的汉子啊？他们骑马射猎，皮裘裹身，号角一响，历史震颤。他们跃马万里，金铁争鸣，一路呼啸而过，如一片云，越过千里草原，越过无边沙漠，在一个夜晚，来到这儿，驻马黄河，扬鞭塞上。那夜的月，也一定如今晚这般吧，大大的，圆圆的，把一波波雪光水色，泼洒而下，让所有的山原，所有的河川，一片白亮，犹如琉璃。
　　 那月，如果用马鞭去敲，也一定会发出叮叮当当的琉璃声吧。
　　 这群匈奴人，他们驻马河边，恍如月下蚁群，遥指着月下的山，遥指着山上的月，一定高呼称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他们称山为皋兰山。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这样一群铁血汉子，在那样一个月夜，他们来过，他们看到过，他们欣喜过，然后，策马而去，走入千里月色中，走入五千年历史深处，走成一个岁月的传奇。
　　 这些，山见证过，城见证过，天空上，那一轮皓皓之月见证过。
　　 3
　　 以后，皋兰山，成了历史的景点。
　　 金城，成了历史的要塞。
　　 皋兰山的那轮月啊，则成了历史的一枚图片，成了古道黄河、塞外古城的徽标。它映照过张骞，映照着那位长安来的使者，拉着他的马，带着他的行囊，一路坎坎西来，行走在漫漫的千里沙漠上，行走在渺无人迹的荒原上，走过这座古城。他的身后，留下一地洁白的月光，还留下一条路，一条通向繁华的路，通向友谊的路，那，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丝绸之路。
　　 这轮皋兰月啊，曾照过他清瘦的身影，他坚毅的眉宇，还有他手里的节杖。
　　 这轮皋兰月，也曾映照过玄奘，照白了他的袈裟，照亮了他的锡杖，照着他疲惫的身影，一路而来，把大唐的文化，大唐的绝代风华，驮在马背上，一路蹄声得得，走出塞外，走过兰州，走向苍茫的西域三十六国，走向天竺。
　　 月下，总有那样一些人，来到这儿，租住在古城的驿站或旅店里，独坐窗下，望月长叹，见月思乡。可是，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种信念，他们擦一把思乡的泪，披着满身晨月，踏着霜痕沙迹，再一次在驼铃叮当声中，毅然走向远方，走出一条和平和友好的路，走出一条繁荣昌盛的路。
　　 这些，皋兰山见到过，皋兰山的那一轮月亮也见到过。
　　 4
　　 月，映照过和平，映照过歌舞，映照过“胡琴琵琶与羌笛”。月，也映照过声声鼙鼓，映照过铁马冰河，映照过芦管声中望乡的征人。
　　 月，更映照过匹马西去的诗人身影，映照过铁甲如水的百战铁骑。
　　 大约一千年左右，烽烟滚滚，鼓角争鸣，一代英雄，又一次鞭马皋兰，仰望山月。
　　 他，就是上帝的鞭子，西夏的开国君主元昊。
　　 他，马鞭所指，战胜攻取，如同神话。他，纵横捭阖，在北宋大辽之间，走成一座丰碑。他挥军直入，击败吐蕃，驰马沙漠，占领兰州。那时，长剑在握，旗帜如云，一代英雄，睥睨群雄，吞云吐月，何等威风。那时，这儿，一定号角争鸣，盔甲如水，战马嘶鸣，铁蹄如鼓。
　　 这些，皋兰一轮山月，一定见到过。
　　 它一定映照过元昊扬马扬鞭的雄姿，一定见证过他驻马塞上的豪壮，一定俯视过他如水的铁骑，一定映射过他雪亮的长刀。
　　 一个民族的文质彬彬，一个民族的铁血豪迈，一个民族的骁勇不屈，一个民族的英武刚强，这轮皋兰山月，一定都看见过，映照过。
　　 5
　　 别说西出塞外无故人，那是古诗里的哀叹。
　　 别说雪中千帐默默静立，那是古人的忧伤。
　　 别说号角连天战云千里，那是历史深处的一页风云。
　　
　　 一切，都已过去，如一页纸，轻轻翻过。一切，都披着一层岁月的尘埃，隐入历史深处，隐入竖行文字中。
　　 然而，皋兰山在这儿，兰州城在这儿，黄河在这儿。皋兰山上，还有一轮月也在那儿，悄悄地映照着山，映照着水，映照着古城，也映照着几千年的历史。
　　 一切，在月下都水洗一样清新洁白，纤尘不染。古城，那一轮千年月
　　 一切，都敷着一层月光水色，处子一般。
　　 坐在旅店的窗下，在这样的月夜，我静静地坐着，不敢出去，害怕一脚下去，踩碎一地琼瑶，污染一地水色。抬头望去，今夜的皋兰山月啊，浮沉在蓝天上，如一颗宝石，又如谁用丝帛擦洗过一样，水汪汪的，皎洁一轮。它把千年的白光，仿佛积攒在一起似的，在这一会儿挥洒着，竭尽全力地挥洒着：空中流霜，庭院积水，空明洁净。
　　 在这样的月光下，我愿化为一茎草，静静地生长在皋兰山的山谷里，随意地舒展着；我愿化为一根羽毛，悄无声息地飞扬在兰州城的月光下，自由上下。
　　 谁说西去塞外无故人？
　　 谁曾浩叹行路难？
　　 西去塞外，有一座城在等着你，它叫兰州；有一条河在等着你，它叫黄河；有一条路，也在等着你，它叫丝绸之路。
　　 当然，这儿还有一座皋兰山，还有一轮中国月，泼洒着一片盛世的月光，在静静地等着你，等着你悄悄地来，就如我这般，不惊动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