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并荷花香 命比黄连苦
香菱本名甄英莲,十二钗中第一个出场,最后一个收场,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景幻仙宫薄册中,有三位绝色美女出生在苏州,林黛玉、妙玉和甄英莲。林黛玉有名有姓,还有宝哥哥送表字——颦颦,妙玉是出家人的法号,而甄英莲这个名字,除了父母,几乎无人知道,甚至她自己都不记得。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断桥残雪,曲院风荷。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三位姑苏美女,却先后离开水墨江南,不约而同地来到皇都。林黛玉因为父母双亡,被外祖母接到身边抚养,妙玉跟随师父进京,寻找观音遗迹,贝叶遗文,而英莲却是被人贩子从苏州拐到金陵卖掉,再由买主带着,由金陵辗转来到京城。香菱,是买家主子给她取的名。以她为题的回目许多,例数平生故事,我们一一读来。
一、童年遭变故
说起人贩子,您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对,可恨!切齿!他们是制造人间苦难的罪人。演绎一幕幕悲剧,使受害者一生都无法摆脱恐怖梦魇,香菱就遭遇了这样的劫难。正月十五,本是万家团圆的喜庆时刻,天上皓月清辉,地下鱼龙灯舞。不料这一夜,甄家爱女,五岁的英莲,由家人抱着看花灯时,不小心被拐子拐走,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前程未卜,际遇悲欢。应了疯僧颠道谶语:“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话说当年和家人离散后,香菱被拐子藏匿到一个僻静处“豢养”,待价而沽。稍大些时,便带往金陵转卖,可恨拐子一“货”卖二主,想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往它省。第一个买主名叫冯渊,是本地一个乡绅之子。父母双亡,一个人守着薄产过日子,一眼看上香菱,便想买来做妾,誓不再娶第二个,约定三天后接人。谁想到造化弄人,如果真的跟了冯公子,香菱的命运,或许还有一丝转机。哪料到,薄命女偏逢薄命郎,事发突变,拐子又将她卖给了第二个买主——金陵一霸薛蟠。这薛冯两家争执不下,都不接受退还银子,只管要人,揪住拐子打了个半死,最后,“呆霸王”薛蟠,纵豪奴打三下五下死了冯渊,强掠香菱,同母亲妹妹一起进京去了。
黛玉、妙玉虽然失去父母,却还记得父母的音容笑貌,可怜香菱,连自己家乡在哪里?父母是谁都没有印象,孤零零地跟着拐子小心度日。因为被拐子打怕了,对外只谎称拐子是她父亲,因为无力偿债才卖掉她。五岁遭拐,十二、三岁被卖,七、八年光景,一时一刻、一分一秒是怎样般的煎熬?父母不知道。父母日复一日怎样般苦苦寻找,香菱也不知道。这就是亲情割裂,骨肉拆分。孤凄无助时,人本能想到的,便是父母,可以躲进怀里,可以藏在身后,可以求得些许庇护。可怜香菱,连这最简单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二、绝处寡人帮
贾雨村讲天地生人的道理时,讲到了应运而生和应劫而生,这三位姑苏美女,大概就是后者吧?她们都曾得到和尚道士的谶语:妙玉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中用,直到亲自入了空门才好。林黛玉也是自幼多病,和尚道士化她出家时,父母坚决不肯,便预言她的病,一生都不会好,除非从此总也听不见哭声,除了父母,凡是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能平安了此一生。当年,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化香菱出家,见她父亲不加理睬时,便称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可见香菱的际遇,比黛玉妙玉还要差,因为,她二人还能以小姐的身份养尊处优,而香菱却变小姐为奴婢,任人买卖,做妾受辱。父母因为思念爱女,昼夜哭泣几乎寻死,逐渐衰迈下去,最终,父亲甄士隐遁世离尘出家去了。母亲投靠娘家寄人檐下,靠做些针线发卖艰难度日,一个殷实的乡宦之家,就这样破散了。她也曾是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却成为后来“屈受贪夫棒”的替罪羔羊,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应劫而生,累及爹娘。
进入薛府前,香菱也曾有被解救的机会。第一位是公子冯渊(冯怨),可惜被打死了。另一个是熟人,他就是甄家隔壁葫芦庙里的小沙弥,葫芦庙失火后,因无处安身,蓄发到衙门充役,娶妻室成了家。偏巧拐子带着香菱,租了他家房子居住,因为当年常哄英莲玩耍,还记得她眉间一颗胭脂胎记,很容易辨认出来。这个吃过斋饭、念过佛号的佛门弟子,本该心存善念,却知情不报,使苦命的孩子,第二次错过了难得的回家机会。还有一位是受了甄家恩惠的贾雨村,当年进京赶考时,因没有盘缠,困顿于葫芦庙,甄士隐慷慨解囊相助,赠送衣物银两,他才得以一举高中,考取功名。后来又娶了甄家的丫鬟娇杏为妻,并对甄家娘子当面许诺,帮助寻找英莲。缉拿拐子、解救受害者,是府衙份内的事,但真的遇到了恩人,却因为关乎自己的前途,昧着良心,而当面错过了报恩的机会。为巴结四大家族谋求升官晋爵,不顾香菱死活而胡乱判案,贾雨村与门子两个知情者合谋,又一次截断了这个可怜孩子回家的路。
拐子贪财,冯渊贪情,薛蟠贪色,门子贪利,贾雨村贪权,人人各得其所,牺牲品唯香菱一人。
三、才情痴呆女
命运多舛的女子,不期上天垂怜,赋予香菱一个姣好的容貌和脱俗的才情。她生得粉妆玉琢,乖巧灵秀,眉间一点胭脂痣,青丝秀发散发着淡淡荷香,袅婷纤巧,颇具秦可卿的神韵。按贾琏说,她越发出挑得标致了,凤姐儿也说她模样端正,为人行事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赶不上,更具讽刺意义的是,粗俗鲁莽、分不清“唐寅”与“庚黄”的“呆霸王”薛蟠,也因为见她“生得不俗”,而强行买了来,缠着母亲收房纳妾。
香菱禀赋安怡恬淡,像山林中的一只小鹿,食青草,饮甘泉,她的内心世界,童话一般纯洁美好,似乎不知道世间还有弱肉强食。薛蟠在外惹事生非,被柳湘莲暴打之后,她哭得眼睛红肿,表现出对夫君的真心疼爱。和贾宝玉讲起夏家母女相中薛蟠时,一句“你哥哥又出落得这样”,对自己男人的欣赏夸耀之情溢于言表,全然不在意薛蟠拿她不当一回事儿,像“马棚纸”一般。当薛蟠准备迎娶夏金桂为妻的时候,她反比薛蟠更盼望能早日过门,好添一个会作诗的人。贾宝玉对她的前途,表示出担忧时,她还颇费解。
香菱不为身份所限,慕雅女,苦学诗。薛蟠经商远行,香菱随宝钗入住大观园,便心痒难抑,宝钗揶揄她“得陇望蜀”,说她不安心针黹女红,也没能打消兴趣。这份闲情逸致,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她父亲甄士隐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神仙一流的人品。她向林黛玉求教,林黛玉欣然应允,有板有眼地给她讲解写诗的要领和注意事项。老师教得认真,学生也学得投入:香菱挑灯夜战,一本接一本地读李白、杜甫、王维的诗集,细致揣摩,潜心领悟。为完成一篇以“月”为题,限十四寒韵七律的作业题,她几易其稿,反复推敲,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图。想不出好几句子,便摇头皱眉,得了好句便点头含笑,搜肠刮肚,耳不旁听,目不旁视,着了魔一般,被小姐们虐称“呆香菱”。探春劝她:“菱姑娘你闲闲吧”。她随口答道:“闲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越说她呆,她还越应典,引来众人取笑不跌,她竞浑然不知,继续苦思冥想。“精诚之至,金石为开”,白天难觅佳句,竟然在梦中一蹴而成。真是只要心诚,一切皆有可能。大观园诗社破格邀了她入社,参加活动时,看见了笔和纸就图不得,主动说:“我写”。尽管与公子小姐们的才学还有差距,还是陶醉其中,乐此不疲。
四、情解石榴裙
香菱的身世令人同情,她的单纯善良,赢得了大家的怜爱。寿怡红宴席上玩“射覆“游戏时,香菱猜不出来谜底,史湘云悄悄地拉她的袖子,私传答案,被黛玉发现,加罚二人各饮一杯。和丫鬟们玩斗草游戏时,因为她拈了一支“夫妻蕙”,被小丫头们打趣,厮闹时弄脏了新穿上的红石榴裙,宝玉看见,便叫袭人拿同样的裙子换上,并说了许多体贴安慰的话语,并将自己的一枝“并蒂莲”,和香菱的一支“夫妻蕙”合在一起,抠个坑,铺上花瓣儿用土埋了。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一点关爱,这些举动令香菱不知所措,她忘情地拉了宝玉的手说:“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此举无关暧昧,卿本无邪。至于宝二爷怎样想,在此不做考证。本来“情解石榴裙”也不是宽衣解带,换了一条裙子而已,不必小题大做。二人走开后,香菱又回过头来叫住宝玉,宝玉问她什么事,她只顾傻笑,过了一会子,嘱咐宝玉“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呆头呆脑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连宝玉也不禁笑了。
五、秋菱覆霜雪
判词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其中的“两地生孤木”,使用的是拆字法,两个土字和一个木字,合成“桂”字,暗喻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菱角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五六月份才开花,花朵洁白细小,夜间开,白昼闭。本来柔弱,更那堪霜雪欺凌。可谓:根并荷花香,命比黄连苦。常言说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香菱也不过如此,每每偷偷低首饮泣,无人理会。
小鹿一样单纯的香菱,不知道生存环境中,还有“中山狼”、“母大虫”与“河东狮”之类。孙显祖的穷凶极恶、王熙凤的多蛊多妒、夏金桂的狂彪骁悍,都在她的感知之外。她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防人之意。“太岁奶奶”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禀风雷之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虽然以嫦娥自诩,实则蛇蝎心肠。如果说,王熙凤是醋罐子,夏金桂有过之而无不及。凤姐儿除掉尤二姐,使用“借剑杀人”法,金桂外加亲自出马,挟制薛蟠步步紧逼,稍不如意便卧床装病,茶饭不思,逼薛姨妈斥责儿子,婆婆丈夫都妥协后,又妄想染指小姑薛宝钗。香菱这个名字,是买进薛家后薛宝钗给起的,金桂便从名字下手,给她改名“秋菱”,与宝钗做对。宝钗已经察觉出金桂心怀不轨,凡事留心,机智应对。见宝钗不好进一步施展手段,退而一步紧似一步加害香菱。
六、屈受贪夫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才貌双全的香菱,已然成了金桂的眼中钉肉中刺,发誓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薛蟠与金桂的陪嫁丫鬟宝蟾眉来眼去,金桂看在眼里怒在心头,便隐忍不发,计划借宝蟾摆布香菱。一日故意出门,给薛蟠宝蟾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然后打发小丫头,去叫香菱回房取手帕,香菱不知是阴谋,撞见尴尬不堪的一幕,羞得宝蟾夺门逃走,恼羞成怒,薛蟠对香菱又踢又打。接下来,金桂将宝蟾许与薛蟠,令香菱贴身服侍自己,每天夜里,只令香菱一人服侍,令其睡在地上,一会儿使唤倒茶,一会儿叫来捶腿,没有片刻安稳。过些时候,又装病心痛难忍,四肢动不得,百般医治无效,然后装神弄鬼地从枕头里抖落出一个纸人,纸人上写着金桂的生辰八字,心口和四肢各钉着一根银针,诬陷香菱暗中使用巫术害自己,薛蟠不容分说,抓起门闩劈头打向香菱。疼得香菱叫屈喊冤,薛姨妈闻声出面劝解,反招来金桂百般泼皮无赖,情急之下,薛姨妈便要叫人来卖掉香菱。
娶了这样的“搅家星”,香菱注定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常年受虐积郁成疾,渐渐地得了“干血痨”,面目暗黑,肌肉消瘦干枯,潮热盗汗,口干颧红,以至于青春年少就闭经,而且医治无效,等待她的只有“香魂返故乡”了。
甄英莲谐音“真应怜”,幼年被拐,未及成年与人做妾,正值花季就荷枯菱败了。和黛玉、妙玉一样客死他乡,成为北邙乡女。可怜香菱,真的应验了癞头和尚、颇足道人的谶语“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菱花盛开于夏季,却覆冰雪,真可谓“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六朝古迹,二十四桥。香车画舫,红杏青帘。秀美江南,已不再是香菱记忆中的故乡,一缕香魂又该飘往何处呢?也许“薄命司”才是她的最终归宿吧?香菱经历的是苦难人生,我们读的只是香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