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直到今天,我也没法弄清楚,这本书跟他做的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一、
那本书,躺在午后的阳光下。被时光晒旧了的黄,扉页用古朴典雅的花边勾勒着。画面分为两层,嵌了纹理细致的栏杆。雕栏画栋处,几枚妖娆的、绢花一样的女子开得寂寞。看了名字,我的心里跳了几跳。拿起旁边的一本,打开,翻看。眼神却从书上跌出去,落在它的身上。四周很安静,没人注意到我和它。沉吟了一分钟,我迅速地卷起它,走向收银台。我有些胆怯地望着收银员,她头不抬眼不睁:“十七。”我的心安定了几分,但从兜里往外掏钱的时候,脸上还是着了火。
一出书店大门,我就将它掖进包里。大街上阳光明亮,高楼像一个个打扮怪异的巨人,低头打量着身下的行人。菊花已经开了,红的,黄的,紫的,将街道织成一条花帕子。但此刻,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包里的书已经伸出了小手,扯着我的心,我的脚步,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回奔。回村的路上,我几次将手偷偷伸进去,仔仔细细地抚摩它,它伸出的小手紧紧握着我,一股暖暖的惬意在我的四肢游走,我的心痒痒的。
回到村里,路过我租出去的房子。两棵巨大的垂柳分列两旁,黑漆的街门洞开,新房客冬正在往家里搬东西。看到我,他停下来,眼神晶晶亮,说:“嫂子,出去了?”阳光下,他的红唇白牙一晃一晃,有种稚气未脱的清爽,跟以往的房客果然不同。
开始的那几个房客是被我赶走的。走的时候,他们不怀好意地扔下一句怪话:“妹子,日子山高水长的,咱们后会有期哈!”我一怔一懵之间,他们已经大笑着离开。勾肩搭背走出去好远,又不约而同停下来,回头望着我,吹起了流氓哨。气得我弯下腰去,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那石头如同打中了一群乌鸦,他们嘎嘎嘎笑着远去了。
“嗯,搬过来了?”我笑着回应,心思仍被那本书纠缠着,我听到它在包里喊我,来看我啊,来看我啊……我的脚步真的无法停止,一路跟他客套着,一路被书扯走了。
冬是第五个房客。这次,峰对我说,这个人绝对可以。他可是二爷爷的亲孙子,人家是有来历的。二爷爷这个人,有必要提一下。这个村庄开始是整个乡乃至整个市里最贫穷的。村里的女孩子,但凡成人便都嫁出去。如果谁不小心喜欢上了自己村里的,并嫁了他,那么,不仅要承担贫穷带来的烦恼,还得接受亲戚朋友乃至闺蜜同学抛来的,若有若无的眼白。
村里的也有可观的现象。三多,光棍多、土地多、杂事多。
新支书上任之后,对这一现象极为痛心。于是,去求助一位离乡多年的老人,他当时是哈尔滨一家著名企业的厂长。两个人促膝谈心之后,厂长终究乡情难舍,毅然决定抽时间帮一下自己的家乡。他带了技术人员,千里迢迢回来。从厂址、到手续,再到建厂,再到看着成品的出来,一直耗在家乡三个多月。看到工厂一切都走上正轨,他才放心回到哈尔滨。这个人便是被峰称作二爷爷的。他是村里所有人的爷爷,在人们心里是比神灵还神灵的人物。
“二爷爷的孙子?咋不跟在自个爷爷身边?”我好奇地问。
“不清楚。”峰回答。“说是让他历练历练,但我隐约听别人说,他的父亲娶了小的,母亲再嫁,现在就剩他自个了。”
晚上,本地土著们便聚在我家。房间内挤得满满的,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打牌,有的啥也不做,就嫂子长嫂子短地跟我扯闲嗑。
小村在这个小城镇里属于比较繁华的。有一个在当地甚至全省都有名气的企业,不仅成为纳税大户,也让村里的百姓大为收益。外地来打工求生的源源不断,小村的经济空前的发达。素有小香港之美誉。当然,发达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负面影响也不少。治安状况就成为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进入了这个范畴内。于是,最近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案件,被一件件数落出来,我听得胆战心惊。惊吓使我的小腹隐隐作痛,我喝了一杯热水,也没有缓解。我猛然想起自己是要来那个了,偏偏家里没有用的了。我是个传统而封建的女子,这种东西,从不让别人代替自己去买。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我犹豫着。看着峰,我的嘴巴张合几次,终不能开口。还是自个去吧。好在小卖部不远。
我走进小胡同的时候,感觉前面大柳树下影影绰绰的,我的身上唰地一下,冒出了冷汗,开始后悔没有让峰陪我一起出来。站在胡同口,回头望望来时的路,一片黑暗,街口的路灯白天被调皮的孩子打爆了,还没来得及修理。回不得,就只能进。我一向有疑神疑鬼的毛病,一定是自己多疑了。蹑着脚,弓着腰,我悄无声息地走向大柳树。过了这个胡同左拐不远就是商店,我依稀看到了那种明亮。
走到跟前后,我仔细望了望大柳树,它安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像个怪兽。树干粗壮,没有多余的凸起,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黑影,我只是自己在吓自己。呼出一口气,越过大柳树,正想拐弯,背后忽然多出一只热乎乎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接着,一只臭烘烘的大手也环过来,捂住我的嘴巴鼻子,把我往黑暗里拖。我知道,这是个三岔路口,大柳树后面,是通往村外的一条土路,那条路上,有一片被荒废的果园。我的心扑通扑通地拼命跳,好似要跳出来帮我报警一样。想要呼喊,嘴巴鼻子都被捂住,连呼吸都无法正常。那个人半拖半抱着我,径直往小路上去。小路旁,又有两个人影闪出来,其中一个捞起我的腿,我的身体被迫离开地面。三个人裹挟着我,急速向果园内跑去。
恐惧加上窒息,我昏过去。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得而知。我的记忆,只限于醒来之后。我听到轻轻地呼唤:“嫂子,嫂子……”睁开眼,是一片黑暗。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都发生过什么。只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嫂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想起刚才的一切,我咕噜一下爬起来,慌乱地查看自己的身体。还好,衣服是完整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那三个人呢?我惊恐地四下梭巡,没有。只有对面的人。黑暗中,他的眼睛在发光。我认识这孩子气的眼睛,是冬的。是他救了我?他一个人,人家可是三个。
“嫂子,”冬说,“我刚路过,看到这三个人鬼鬼祟祟的,就悄悄跟着他们。结果,他们要对付的竟然是嫂子。还好,他们胆小,被我一通大喊大叫吓跑了。嫂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嘴上说着,我的身体却软下去,无法站立。冬蹲下来,架起我的胳膊,说,“嫂子,我送你回家。我怕那几个坏东西不死心,这里不安全。”我应承着,被他半搀扶半拖拽地往村里走。快到大柳树下时,听到峰着急地呼唤,我虚弱地应了一声,彻底瘫软下去,泪水涌出来。
那晚的事儿,让峰很恼火,也让家里小沙龙的人恼火,一致认为是外地人做的。对于冬,峰自然是千恩万谢。要免除他的房租,让他愿意住到啥时就住到啥时。但冬坚决不肯,说这是两码事。谁看到了,都会出手的。峰悄悄对我说,看起来外地人也有好有坏的啊。我没有做声,心里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他有力地臂膀,心里有些柔软地疼。
冬来交房租的时候,我正拿着那本书,坐在窗台下读。窗外桐影深深,月季飘香。等我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看着我。叶与叶的间隙漏下一缕光,打在他脸上。他浑然未觉,仍就看着我。想起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儿,我的脸红了。好像是自己一个不可说的秘密,被人不经意发现了一样。
我收起书,下了地。打开门的一霎,冬长长的、浓密乌黑的眉毛忽的跳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醒过来。
我说,“过来了。”
他答:“嗯。”
声音里,却透出不安和干涩。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孩子气的眼睛。盯着窗外的月季花,冬说,“嫂子,我来交房租。”
我说,“进屋坐一会儿吧。”他没有拒绝,轻着脚步,有些受宠若惊地往屋里闯。进了屋,眼神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东一下,西一下,麻雀翅膀一样地乱扑腾,最终落在了茶几上。那里,我刚看的《悲惨世界》摊开着。他像是找到了目标,拿起来,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我说:“你也喜欢看书?”
“嗯。”冬小声地回答。好看的嘴角上翘着,眼神干净,额头上一绺头发跌下来,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你可以来我这里借啊。我的书多。”
“真的?”冬抬起头,眼睛里亮起一小团火。我们的距离很近,彼此之间连毛孔都几乎可辨。他的眼睛里有光,很热,直直射入我的心里。那束光,很奇怪,将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
“嫂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冬似乎感觉到了这点,语言大胆起来。
“不许胡说,嫂子是结过婚的女人,身价早就比不得从前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说出来之后就感觉不对劲,好像——好像有暧昧的意思。
“不会的,嫂子比那些小女孩要好许多。嫂子才是真正的女人!”冬的眼神再次明亮起来。我开始恨自己,因为我的脸又红了。这是我阻止不了的一种条件反射。
那日,冬挑了一本书带走。两天后,还回来。然后再拿一本去。我们之间,没有再像那日那样谈过。好像在冷战,又好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在刻意地维护着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在这样的一借一还中,有种说不清的感情,或者说感觉在慢慢滋生。
他越来越羞涩,或者偶尔大胆;我越来越高冷,或者偶尔脸红。
一天,峰休班,我们去看母亲。峰嫌母亲家无聊,吃过午饭便一个人跑回家。说好傍晚再去接我。我回到家的时候,峰说冬来过,还了本书给我,然后又取了一本走了。不知为何,我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习惯了两三日见一次,偶尔看不到竟然仿佛丢失了什么。晚上我去看书架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直藏着的那本书没了。它一直被我放在书架最里面的横格里,躲在所有书本的背后。我看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心里忽然有些慌。头顶的灯泡变成了太阳,我的额头、鼻尖上沁出了点点的细毛汗。
峰看着我,问,“很热吗?”
我说,“有点。”
是有点。有点热。有点让人心惊肉跳的热。
那本书,三天了,他没有还回来。四天了,也没有。一个星期了,还没有。
我想,该怎么去要呢?又怎么开口要?或者我就装作不知道,给他算了?
那个清晨,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听到屋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它们的方向非常一致,都是向着房屋南面飞奔。接着,喧哗声铺天盖地地涌进屋子里。而且,越来越响,伴随喧哗声的,还有警笛声。这些从未有过的喧闹将我从屋里拖出去。
我看到了冬。他被人群簇拥着,如同纸人一样,轻飘飘地被众人簇拥着。他的身边,一左一右是两个穿制服的人,他的脸,在秋日的晨阳下,异常的苍白。我呆立门前,脑海中翻涌出一次次的相见,他的样子跟那时候的完全不同。他被动地飘过来,失去了分量,被人流挤得左右摇摆,一直摆到我跟前。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刮过来,他额头上的那缕头发颓废地落下来。人们异常的亢奋,叽叽喳喳得好似被惊起的一大群麻雀。小孩子们从大人们的腿隙间窜来窜去。青石板上的老太太们也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站起来,鼓起瘪瘪的嘴巴,用力地对着他,一口一口吐唾沫。他脸上开始红的,后来白了,最后变青了。走到我家门口时,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我猛的缩回身子,迅速躲到门后边。我感觉到他要看我了。果然,他将头歪过来,向我藏身之处看过来。他的眼神像受伤的兔子,带着惊恐、无助和更多的内容。我看不清,在门后面拼命地眨眼睛,泪水被我一滴滴挤到地面上。
他的目光停顿了顶多三秒,便收回去,继续低下头,被人群推涌着飘走了。人群过后的街道,陡然间空旷起来。一阵风扫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飞起来,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又忽悠悠落下。我感觉他把那目光拉在了空气里,拉在了我的门上,我能够从那些地方闻出不一样的味道。
冬祸祸了村里的老处女!
这是我从大家的嘴里听来的。我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单纯,他看了那么多的书,是个那么羞涩的男孩。即使祸祸,他也不会去找那个老处女,下手机会最多的,应该是我啊。我想着这些时,恶心的感觉漾上来,跑去花坛里,对着月季花一通吐,连苦胆水都上来了。
我想起村里关于老处女的传言。
老处女已经八十三岁了。之所以叫她老处女,就是因为她一生没有给男人碰过。她是结过婚的,在洞房的当天晚上,外面听房的只听见屋里一声大叫:妈呀——
人们正在心潮澎湃地构想着里面旖旎香艳的情节。只见门被从里面打开,新娘子衣衫不整,兔子一样蹿出来,只一两分钟的时间,便蹿出了大家的视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听房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着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又是一声门响,新郎同样衣衫不整,蹿了出来,几个起伏,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那夜色仿佛一只张开的嘴巴,一下子就吞进去两个人,还是新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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