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光
　　 男人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光了，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呆滞了，只有眸子偶尔一轮一睁，眼光依旧透着犀利，透着自信。一转眼，眼皮一闭，再睁开眼睛时，寒光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这镇上的人都非常佩服他的眼光，只要他品评的玉石，不能说身价百倍，也是翻了几番。以前他“一看”“二摸”，就可以确定了玉石的真假和价值，后来渐渐地连“三尝”“四试”都用上了，也不敢轻易做结论了，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小了。现在每当来人让他看东西，他端详的时间越来越长，越看越拿不准了，就做个鉴定结果，他自己竟然都有些心惊肉跳了……
　　 也不怪这男人失去了自信，变得胆小，变得胆怯，变得缩手缩脚了，他的跟头也确实栽大了。八年前，他已是这大镇子的行家里手了，眼里看过的、手里抓过的玉石古玩太多、太多了。奇怪的是他只凭一双肉眼，就从来没有看漏过。尤其是他看璞玉，更是百挑百准。
　　 生活中到处是变数。那一次，男人相中一颗大璞玉，对方要价五十万，他倾其所有，以二十万的价格成交。他异常兴奋，觉得自己发财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寻找着下刀的地方，就像苦恋的人端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每天对着那块璞玉仔细端详。他打定主意，在这颗石头上下刀，找见玉之后再出手，一定可以赚到二百万。他也给自己定下了刀数，最多下50刀。
　　 第一刀，空刀，他雄心勃勃。第二刀，空刀，他信心百倍。第三刀，也是空刀，他痴心不改。
　　 一直到第十刀，还是空刀，他不急不忙；第二十刀，也是空刀，他不紧不慢；第三十刀，仍是空刀，他有些着急了。他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多刀不见玉石的事发生。第四十刀，又是空刀，他有些大喘气了。半年里，他一连下了九刀，刀刀都是空刀。从此，他不敢再向那块璞玉下刀了，甚至于目光都不敢在那块璞玉上停留了。
　　 今天晚上，初秋时节，有很好的月光。男人不敢大张旗鼓地动刀了，决定偷偷摸摸地割完最后一刀。男人战战兢兢地打开电灯，手中的电锯不敢出手了，距离玉石越近，他的手抖动的越厉害，最后，连额头上也渗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跌到了地上，男人一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紧张，他只是像狼一样盯着自己看中的美味，目光专注而忐忑……
　　 男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牙齿上的寒气透到心里了，全身像冰一样。他左手一握拳，狠狠地跺了一下右脚，说：“凭天断吧！”眯上眼，糊里糊涂出了一刀。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睁开眼睛，一看，就跌倒在地上了。不用问了，还是空刀。
　　 等男人醒过来，就感觉这块石头与自己无关了。他仔仔细细地再审视这颗石头，看纹路，看水色，觉得还是玉石。他这才发现，这颗石头，已经小了一圈。突然，他心中起来一个念头，从这儿一刀，一准是玉。但他没有下刀，一则是五十刀够了，男人就得有自己做人的底线，做事的准则；二则经不起失败，留着还有希望，还能保本。
　　 于是乎，从不生病的男人大病了一场。
　　 十天后，男人起床后，战战兢兢地去看石头，他一边抚摸着石头，一边眼泪就下来了。
　　 他想：看来这颗石头真的与自己无缘了。
　　 正在这时，后边传来一声：“这石头你卖吗？”男人如同喝了兴奋剂一样，转过身，看到是一个小个子南方人，大喊了一声：“卖！”但一想到自己的五十刀，泄气了，说：“不卖。”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说卖了，又说不卖，溜我呢。”南方人有点生气了，“你究竟是卖，还是不卖？”
　　 “大哥，一言难尽啊！不光你感到这快石头是玉，我也感觉是玉。这是我卖的原因。我……我不瞒大哥了，五十刀，我下了整整五十刀，还是石头！我不想害你，就说不卖了。”男人很坦诚地说
　　 南方人拍拍男人的肩膀，说：“实诚，好人啊。我交你这个朋友了。”男方人又问，“你多少钱上的货？”
　　 “二十万。”
　　 “栽你手里几年了？”
　　 “打了一个抗日战争。”
　　 “好！我给你四十万，成交！”南方人说得斩钉截铁。说着，南方人问了他的姓名，开了一张四十万的现金支票，让男人去兑钱。
　　 “大哥，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可是四十万啊，要不是石头，你……”男人犹豫着说。
　　 “谢谢你了。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你。就这样吧，你去兑钱。”南方人大手一挥，就进屋喝茶去了。
　　
　　 二、魄力
　　 男人到银行兑换了现金资票，回来的路上对南方人佩服不已，人家那魄力，就是一个赌玉的，自己抠抠搜搜，不是一个材料。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模仿起南方人一锤定音的挥手动作，这一挥手，倒把自己弄了个趔趄。看来，别人的好处、妙处确实难学啊！男人也被自己的孩子气逗笑了。这笑，把一段时间的阴霾一扫而光。为什么南方人有这么大的魄力呢？男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回到家里，男人看到了令人动心的一幕。
　　 南方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块大璞玉，他那神态，绝对不是一种担心和焦虑，而是一种气定神闲，怎么说呢？那神态，就是一种欣赏；那神态，就是一种疼爱。就如同年轻的母亲在深情地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在向他微笑，在和他的心灵交流。
　　 男人不忍心打破这瞬间定格的一种美好，也静静地站在南方人旁边欣赏着生活的美。他在想着，这南方人的魄力，不同凡响。确实，试问有几个人敢以四十万的高价买下一颗别人下了无数刀的璞玉，试问有几个人能在花出四十万之后，还不知道最后结果之下如此安详。他也蹲下来，审视着南方人会在哪儿下第一刀。
　　 “兄弟，以你的眼力，我该怎么下这第一刀呢？”南方人突然发问。尽管南方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头看，但他如同后背长了眼睛一样，对男人的一举一动和心思了如指掌。接着，大手一挥，向石头最中间砍去，同时嘴里吼道：“拦腰一刀！”
　　 “什么？你要在这地儿下第一刀？”男人吃了一惊。
　　 南方人很自然地笑笑，拍拍男人的手，说：“这么个大家伙，我带不走它，就在这儿开刀。”见男人愣愣地站着不动手，南方人还开起了玩笑，“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反悔吧！钱不是都付给你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一力承担。我睹玉，就会愿赌服输。”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没有想到你会在我这地儿下刀，我在这地儿，在这玉上下了五十刀，连个玉渣渣也没有看见，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吉利。”男人一脸坦诚，“话再说回来，如果不是玉，我也会任凭你处置此事的。”
　　 “好，够朋友，有意气。赌玉，就赌个人的品质，输赢不重要。”南方人这次拍了拍男人的胳膊。“这第一刀应该怎么做？”
　　 “我想，你会在这儿下一刀。”男人指着自己认为该下刀的地方，“因为，这玉，绝对是个器物。这儿下刀，不损坏玉的完整性。”
　　 “不，不，不。”南方人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如果如此下刀，我何年何月才能看到结果。”南方人指着璞玉的正中间，意气风发地说：“应该拦腰一刀，一清二楚。”
　　 男人被这个大胆的决定下了一大跳，他本能地反对：“这不行，你这就毁了这玉。”
　　 “兄弟，玉是有灵性的。玉，也最讲缘分。如果是个好东西，用不了你下五十刀，她就自己跳出来了。”南方人摇摇头，顿了一顿，又说：“这儿一刀，真假立判。如果不是玉，算你我都走了眼，二话不说，我拍手走人。”
　　 就在南方人把璞玉放在电锯上，准备推闸的瞬间，男人一把拉住南方人，哀求道：“大哥，不能这样割刀，你会后悔的。”南方人一把推开男人，合上了电闸。
　　 随着进入的厚度，南方人渐渐紧张起来，一厘米、二厘米，都是石头渣子；三厘米，四厘米，还是石头渣子；五厘米，也是石头。南方人的鼻翼上渗出了汗珠。但是，随着五厘米的结束，掉下了玉渣渣。两人都是有眼光的，不约而同地拍了一下手。这是兴奋，这是幸福，这是得意。
　　 等全部拉开，二人傻眼了。太美了！太好了！“这就是天下美玉！”两人异口同声大喊起来。
　　 南方人格外高兴，大声说：“兄弟，我给你再给二十万。”
　　 男人说：“谢谢大哥。但我不能要，这玉是你的。”
　　 两人推来让去许久，最后以男人负责把玉石分解、销售出去，南方人再多付五万结束了这场“争吵”。
　　 男人立即联系了玉石厂的负责人，负责人一听有好东西，立即驱车赶来了。负责人对着玉石端详了半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瞪了南方人、男人一眼，恨恨地拍了玉石一掌，机敏的南方人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三百万成交。南方人只要了二百八十八万，给男人送了五万，给玉石厂的负责人硬塞给了五万元的大红包，剩下的两万给在场其他人发了红包。
　　
　　 三、气度
　　 酒席上，觥筹交错之际，南方人就问负责人为什么叹息。负责人若有所失地说：“我遗憾是你们少挣了三百万，我们也损失了一件国宝。弄好了，这玉石顺她的构造，雕成我所判断的器物，一千万也不止。现在，只能有一半了。你们，也少赚了一半。”
　　 一听这话，二人如同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男人一声叹息，南方人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
　　 等到平直地解剖开玉石，把两块玉石并在一起，赫然是一幅中国地图的样子。只是由于刚才从中间竖直一刀，缺失了一公分左右，黄河的几字很窄了，版图变得不完整了。
　　 “看看——看看——，果真你们毁了好东西了，你们，什么眼光！”负责人一边颤巍巍地指着玉石说，一边指着男人和南方人。“要是我，一定会慢慢地动手，保证中国地图的完整，那就真发大财了，也给中国增添一个大大的器物。不会这么蠢地拦腰一刀，这么急干什么？”
　　 南方人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骨头，直接瘫倒在地上……男人走过去想扶起南方人，但是扶起来，男人坐下去，几次都这样，就放开了嗓子吼着说：“该死是娃娃球朝天。它砸在我手里八年了，我东一刀西一刀下了五十刀，他出来，多好，硬是不出来。这玉，这器物，缺乏灵性，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老子尽心了，保存了八年啊，他不出来。管不了那么多，钱赚多少是个够啊？我赚了二十五万，够了。”
　　 负责人沉思了一会，点点头说：“你说的也对，玉这东西，确实讲究个缘分，无缘不成宝啊！可能这东西不想出世吧。”负责人上车之后，摇下车窗，“那我们撤了，恭喜发财！记得有好东西给我们啊。”
　　 等就剩下男人和自己了，南方人这时才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我怎么命这么不好，眨眼之间就少了三百万，想不通啊……”
　　 “我恨我自己啊，我怎么就没有听兄弟的话，怎么就不慢慢动刀啊？”
　　 “我肠子都悔青了，我难受啊，兄弟！”南方人说着，竟然晕过去了……
　　 男人好不容易把南方人拖到了炕上，给他灌了几口水，南方人咂吧着喝完水，睁开了眼睛，空洞、无神、失望、无助的目光望着男人。男人在这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慌了，他期期艾艾地说：“大哥，对不起了，我没有拦住你，让你少挣了三百万，这——确实是我的错。”南方人不说话，眼睛还是直勾勾的……
　　 男人拨拉了几下南方人的脸，脸倒是随着拨拉过来过去，人还是不说话。
　　 男人急了，大声说：“大哥，人得放开一点，不要太贪心。同是一块石头，我放手中八年，只赚20万，其实细算账，我是亏的，我为什么就满意了？一是死钱变活了，我可以干一番事了；二是变废为宝了，我眼不见，心不烦了。而你，赚了几倍，二百多万，够了。何必呢？”
　　 南方人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面无表情。
　　 男人又说：“哎，我就真拿你没有办法了。看你也是个大气的人，怎么就这么丁点度量。要不这样吧，除去成本，你多给我了25万，这25万我给你，只要你起来，好好活着。”
　　 南方人一听，嘴唇动了动，接着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兄弟，你真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气度的人，能不看重钱，对不到手的东西不贪，过去的事不计较，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好朋友，好兄弟。”他说完挣扎着坐起来，“其实，钱是我计较的一个方面，说我不计较钱，是假的，要说我完全为了钱，也有点冤枉我。我是为我毁了一件国宝放不过自己。”南方人说着，在胸口恨恨地打了自己一拳。
　　 南方人激动了，指着男人说：“你当时死命拦我，我没有听，玉石出来，我得意啊。谁知道我最得意的事竟然是一件最愚蠢的事。”“不恢复这件器物，我心里真的过不去。现在，如果能让国宝复原，我什么都愿意。”
　　
　　 四、心胸
　　 男人愣愣地看着南方人，想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南方人的目光亮了。
　　 “你一口一个钱的，我以为你是为了钱，原来是为这个。其实，这个也是有办法弥补的。”男人沉思着说，“不过，有些难度。”
　　 南方人说：“兄弟，有什么难度，你说来听听。”
　　 男人说：“现在最主要的把能成地图的那一寸厚的玉石收过来，不要让它毁了，要是毁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最根本的。”南方人一听，一拍大腿说，“对！”连忙和玉石厂负责人联系，回购了那十分之一的玉石，却付了40万的钱。
　　 “现在还有什么，你接说。”南方人还是潇洒地挥了挥手。
　　 “这个事，可以做，不过得费时费力的干一年，是最少三个工匠干一年，你得负责这三个大工匠一年的工钱，得个二三十万。”南方人手刚一挥，被男人拦住了，“大哥，听我说完，这是最难的，也许这一年钱付了，也不一定会成功，天下，没有100%的绝对事。要是失败了，那你回购玉石的钱，还有工钱，就都打水漂了。”
　　 “总之，干大事要有雄心，要有承担失败的担当。”男人手捏拳头，晃了一下，“如果，我说如果，万一失败了，你不得难为我们。你答应了，我们就敢干。你没有这雄心，咱们撒手，还来得及。”
　　 南方人大手一挥：“成交！40万，一切交给你了。一年后我再来，有东西，更好！没有东西，我不难为你。”
　　 一年后，南方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他倒不是担心钱，而是担心国宝。来到了男人家，看着男人笑眯眯地正在等自己，他的心放下了。
　　 男人把南方人领到了房子里，南方人一看，呆住了，这个东西，太美了。青藏高原是黄褐色的，东部沿海是绿色的，大海是浅绿色，黄河是黄的，长江是灰白的，北京还有个黄色的五角星。隔海还有海南岛、台湾岛。再看自己中间割断的那一部分，颜色有些灰蒙蒙的，仔细看看，还是和别处不一样。
　　 看完东西，再看男人，变了，人变黑了，腰变弯了，手变得粗糙不堪，五指微微弯曲，成了瓦片状的了，这都是长期干活所致。再回头去看玉石，南方人忽然看到了南海的海面有个小黑点，浅绿色上一个小黑点，确实很扎眼。他问：“这个怎么有个小黑点？怎么有点不搭啊？”“确实有些刺眼，这是我故意做上去的。”男人坚决地说。“故意？”南方人有点不解。“这是我们中国的钓鱼岛！”男人一挥手，大声喊道，“日本人占着，本身就有点碍眼。”
　　 南方人一下子明白了，他有些感动，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还不富裕的北方人，都知道在中国的版图上标出钓鱼岛，真是有本心的爱国行动啊。南方人一下子被打动了，想着自己整天钱啊，玉石啊，宝贝的，脸有点红。
　　 突然，一个念头从心中冒出来，他要在这儿建一个玉石观，展示中国的玉石文化，展示这个人的美，最主要的，要展示出钓鱼岛是中国的……
　　 他知道，这个计划，会让他的财产缩小到原来的一般，但他无怨无悔。因为，他觉得，北方男人，自己都是一件玉，那就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