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榉木(散文)
榉木,生长在南方的稀有树种。我虽也生长于南方,之前却从没听说过榉木,更想不到会与它有次短暂的相遇。
记得正值初夏时节,我们那天跋山涉水去看望一棵高大的榉木树,其实我已掌握了对它的生杀大权,只是像对一个行将就义的勇士履行最后的仪式。我差点要了它的命。
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个很空阔的大院,院子里有棵不知名的古树,四季常青。老远地,就能见到它,便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就是家。后来古树被砍掉了,老院子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长大后每次回到故地,都要找到那个位置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天空,在白云歇脚的地方,再也看不见那棵树了。那个儿时做梦也想去掏的硕大鸟窝以及那些唧唧喳喳的吵闹声,也只有在记忆中一遍遍回放。童年生活的地方只是个小城镇,没有高楼,零散而空稀,生态半乡村化。很少去真正的老乡里,离农村近在咫尺,却对那里知之甚少,非常羡慕乡下的孩子能叫出许多植物和鸟儿的名称。
知道榉木,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一场风波过去后,厌倦那种机关环境的我,鬼使神差地做上了对外贸易。做有色金属出口,很快成了几单生意。过了好几年“潇洒”的日子,几乎把家搬到了大宾馆里,学着资本家的样子,支票随身带,从上衣口袋拿出就开。一次饭桌上,同行谈到榉木,说有赚头不愁销,苦于货源难找。正好有日本客商问我要这东西,一根榉木上万美金,有的可以卖到好几万。那年头这不是个小数目。湘西山区是湖南的植物王国,一个老朋友是那里某边远县的农业局长,很快帮我找到了能人老谭。我们像旧上海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见了面。
老谭黄黄的两指夹着纸烟,烟雾后面依稀可见嘴唇周围的胡茬短而茁壮,说起山里的一切如数家珍,帮人家做过不少这类事,哪里哪里还有一棵,是什么样子,描绘得清清楚楚。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我选了一处,第二天就去看树。
没料到接近一棵树会有如此艰难。先是坐班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了三个多小时,然后转农用车到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寨,再又搭乘那种已很少见的小拖拉机,一路颠簸才到了那熟称深山老林的地方。开始还有小路,后面就没有现成的路了,老谭就是活动的路标。慢慢地,空气变得潮湿起来,雾挂奇峰,鸟鸣幽谷,身边的老树长满青苔。爬过一个叫猪娘背的山梁,对面隐约有一户人家。这里人迹罕至,主人可能对脚步声特别敏感,刚走近,就见他倚在门口朝这边张望着。
一栋极普通的老式青瓦木板房,旁边稍矮点的耳房上盖着褐色的树皮。主人是位年逾七十的老者,他从屋内拿出木凳请我们坐下休息。攀谈中得知这里原来有几户人家,都搬出去了,现在就剩他一个人。儿女要他去城里住,老婆子也走了,他坚持留守大山。老人说习惯了山林,死也要死在这里。我问他深山中还有榉木吗?“小时候不少,这树好啊,长得挺拔精神,大炼钢铁时指着它砍,以前穷呗,烧炭又烧掉些,现在打灯笼也找不到咯。”老人叹了口气,往脚上磕了磕烟袋脑壳。
想着那棵树,我们吃了点零食就匆忙告别了老人。
山路弯弯,一路上我总在重复地问:“还有多远?”走到一块低洼处,老谭说前面有个山洞穿过去就快了,不然要绕很远的路。“钻洞!”我把老谭肩膀一拍。
从洞里出来,身上已湿透了,抱着根枯藤下滑几米站定,老谭兴奋地伸手一指:“看见了吗?”对面半山腰一棵大树格外醒目,它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正前方。
那里像一个葱茏的舞台,上头如刀削一般的峭壁,下边是百余米的陡坡。当站到那棵榉木跟前时,它的伟岸还是让我震惊了。大树足有十多丈高,笔直地顶着天,刺眼的光线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漏进来,一些矮小的杂树卫兵似的围绕着它。多少年风吹雨打而屹立不败,才长成这样。面对它,使人自然就挺起胸昂起头来,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它像个饱经沧桑的男子汉,守望着这块土地。即便在这近乎于无人区的山野里,这样名贵而挺拔的大树也难得一见,无疑它是寂寞的。就像藏羚羊,若非生活在远离人烟的高海拔地区,早就绝迹了。可人类并没因此要放过它们。我的内心渐渐有了几分酸楚,一种愧疚感油然而生。
我想起那栋深山里老旧的农舍,那清瘦的独居老汉,和这棵榉木树,他们都是孤独的,构成了山里的魂。植物只要生存下来,就永远会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多少年来,人类往往用血腥的手段来换取自己的享乐,可是,倘若地球上所有珍稀的动植物都因我们的贪婪而消失殆尽,独孤的人类有意思吗。
“老谭,你还想要这棵树搬家吗?”我问。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说还不是听你老板的嘛。
我大角度仰望着这棵高大的榉木树,说:“我改变主意了,几百年没人动它,为什么要毁在我们手里!”也许,是古树强大的气场逼退了我贪欲的念头。
“大老远跑来干嘛。”老谭面露失落的表情。
不白来!它散发出的气息正一点点源源不断传递至我的内心。榉木毕竟不是电器,服装等之类的东西,它是祖国土地上长出的植物珍珠,现存野生的榉木已很难寻见了。我当即与老谭商量,付给他两倍的劳务费,换取一个约定:都不再打这棵榉木的主意,也不许向他人提供这棵树的信息。离开时,我尽力张开双臂拥抱了这棵大树,把脸贴在树皮上足足半分钟,然后转过身对老谭说:“走!回城里请你下馆子。”我先前的疲惫感一扫而光,心情顿觉无比的轻松。
这是你的家园,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打扰。祝福,可爱的榉木。我在心里默默念道。告别那棵榉木,走了一段路,远远地,我还回望了一眼。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到了一定年龄的人喜欢念旧,我与那棵榉木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常在梦里与它相见。在梦里,那棵榉木有了儿子,儿子也有了儿子,遍地都是它郁郁葱葱的子孙。现在知道榉木主要是用于做高档家具,至于当初听说日本还用来生产精美的围棋筷子等无从考证。榉木分量很重,与黄花梨木不相上下。质地致密,硬度很高。黄花梨可遇不可求,榉木就成了当家木料。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些年来我国家具业迅猛发展,已成了榉木的主要进口国。而那时外汇短缺,为创汇,把什么好东西都往外国佬手上送,其实都在糊里糊涂地做败家子。
搜索榉木词条,尽是些家具行情等方面的内容,图片也是已开膛破肚的木纹成像,令我大失所望。今天,我感觉自己也快成为一棵老树了。那棵榉木还活着吗?说实话,真不敢太乐观啊。
我想念那棵树。
赏读佳作,解读不到位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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