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岁的母亲，依然守着瘦弱的村庄，在老屋旁种着她的薄地。
　　 尽管我和妹妹曾多次劝说，让她别那么辛苦。可劳作惯了的母亲，总割舍不下那些田地。每每想起花甲之年的母亲还忙碌在田间地头，身为长女的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母亲这大半生，很艰难。父亲去世时，她还不到四十岁。为了拉扯我们姐弟成人，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是我这浅薄文字所无法言说的。那时的我们，还只是些半大孩子。没了父亲，家便没了顶梁柱。一到农忙，那一茬接一茬的庄稼活，如团团愁雾，罩的母亲眉目不展。像担麦打稻，耕田耙地这样繁重的体力活，母亲却从不舍得让我和妹妹干，都独自一人揽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的辛苦和坚韧，我和妹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田间地头力所能及的轻巧活，我们姐妹俩常会默不作声地去完成。若一个人做不完，另一个也会去想方设法去帮忙。我和妹妹的懂事与乖巧，多多少少也给苦闷中的母亲带去了些许安慰。
　　 每到农忙，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播种、收割，有谁能放下自家的活计，来帮你呢？实在没办法，母亲便会让我和妹妹去和别人家换工。所谓的换工，就是让我和妹妹帮别人干些轻松的活（如拔花生，撒种子等）。再请别人家的壮劳力，来帮我家耕田耙地。因那些重活，是我和妹妹没有力气完成的。每到此时，我心头总会有哀愁升腾，心情也特别低落。若父亲还在该多好，我曾千百次地这样想。我真不愿看到母亲在农忙时，低声下气地求人帮忙。母亲的艰难，让我心碎。
　　 有一次，因急着栽油菜，母亲去邻村姑妈家请表哥来帮耕田。因是亲戚，他答应了。但表哥脾气急躁，劳作时常怨声四起，数落不断。不是说田土太硬，就是说耕牛不听话。耕完那块田，表哥便对母亲说：你家大丫头（我）都十五六岁了，还不自己学着耕田种地，你这些田地也总不能老靠我吧？听了表哥的话，母亲良久无语。她知道，在农村，耕田耙地这样的重活，从来都是男人们干的。看着身体瘦弱的我，母亲没有理会表哥。
　　 心里难过时，母亲也曾对我说：“要是你爸还在，我是不用这么作难的。”我知道她心里苦，便决定学耕田种地，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她红着眼眶对我说：“孩子，你年纪尚小，要是累坏了，我可怎么给你爸交待呢？”听完母亲的话，我转过身，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在以种地为生的农村，家里没了男劳力，日子的艰难是不言而喻的。家乡地处丘陵，交通不便。只有少数田地，可通架子车。大部分庄稼的收割，都得靠最原始的肩挑背扛。特别是夏天收小麦，那沉重的麦担子挑上肩，只几个来回，肩膀便会被磨破。尽管我挑的麦捆子小，母亲还是心疼我，怕我挑不动。总是先把自己的担子挑回家，再赶到半路接我。记得那次，在村口的枇杷树下，母亲从我肩上接过麦担子，还不忘为我抹去脸上的汗：“孩子，快歇歇，累坏了吧。”目送母亲远去的背影，我已分不清，脸上流淌着的，是泪还是汗。
　　 父亲在时，种地买化肥等农事，都是他一手操持。百斤重的化肥，他抱住化肥袋，两手用力往上一甩，化肥就能轻轻上肩。没了父亲，每到买化肥时，我和母亲就得拿上扁担和麻绳，去供销社抬化肥。一袋百十斤重的化肥，母亲先用绳子缚起，绑在扁担上，再和我一前一后抬回家。每次抬化肥，母亲总让我走前面。一袋化肥两人抬并不重，可母亲还是常趁我不注意，悄悄往她那边挪绳子。十来分钟的路程，当把化肥抬回家，我倒没事，而母亲，额头却布满豆粒大的汗珠。看着母亲满头大汗的样子，我知道母亲又挪绳子了。我便哽咽起来：“妈，以后抬肥料，别老往你那边挪绳子了，好吗？”母亲却总满脸慈爱：“傻丫头，没事的。你看，我身体结实着呢。”
　　 村人见我家日子过得困苦，便有媒婆私下找母亲给我说亲。她们说我年纪虽小，但可先定个人家。农忙时，农活便不愁没人干，大人孩子也不再那么辛苦。母亲知道媒婆来意便婉言拒绝：“孩子还小，等大些了再说吧。”看着母亲坚毅的表情，媒婆悻然而去。其实这样的事，在当时的乡村早已屡见不鲜。家里缺乏劳动力，又有待嫁姑娘的，媒婆们便会登门说亲。年纪小的，先订婚，等年龄够了，便可完婚。若亲事一定，农忙期间，女方家的农活，男方便会当成自家的活去干。那天，待媒婆走后，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等你长大后，自己决定吧。再苦的日子，总会过去。”我点点头，没再言语。
　　 庄稼人落地就是劳碌命，睛天雨天都不闲着。栽红薯，就是需在雨天完成的活儿。天不落雨，地里无墒，红薯蔓便无法栽到地垄。即便勉强栽到地里，也会很快干枯。雨天栽红薯，需戴斗笠，披蓑衣，穿雨鞋。还得弯腰提篮，手拿红薯蔓。待红薯蔓栽到地垄，再用力将根部的土培实。载到地里的红薯蔓，在雨水的充盈和泥土的温软里，三两天后，便能舒缓地伸展开来。父亲在时，栽红薯都是他和母亲的活儿。没了父亲的雨天，我得提上篮子，在滴滴答答雨声里，跟着母亲弯腰栽红薯。
　　 若遇到连绵不绝的梅雨天，勤劳的母亲，便常心不在焉地坐在屋檐下纳鞋底。只有我知道，她心里记挂着的，不是田里的稻，就是地里的禾。当长雨初歇，母亲就不管不顾地走向田野。当站在田埂上，母亲便会用她那柔情的目光，轻抚一株株庄稼，一行行禾苗。看着雨水滋润下生机勃发的片片葱茏，母亲疲惫的脸上，便有了笑意。
　　 在烙满父亲足迹的庄稼地里，我和母亲并肩忙碌着。那些日子，我是沉默的。生怕自己对父亲的满腹哀思，会触及母亲无尽的悲痛。只是，没了父亲的庄稼地，早已繁衍出遍地荒芜。那些伸手可及的温暖，可以倚靠的踏实，都已随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时光苍茫处。妹妹也因父亲的离去，不得不缀学在家。我们和母亲紧紧相依，过着清苦的日子。
　　 那些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单调和无措的。看看路边，有忧郁的小草。地里，有茫然的庄稼。天上，有无助的流云。而母亲的清苦，依然在她的愁眉不展里起伏着。直到打工浪潮波及乡村，村里的同龄人开始涌向南方。村里小伙伴从远方寄回的汇款单，让我心动。我想，我是该去寻梦了。母亲知道我的想法，轻叹到：“丫头，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知道，身为长女的我，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早已成为母亲的半个臂膀。若我真的远行，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只剩她和懵懂的妹妹，不谙世事的弟弟相依为命了。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心里满是疼痛。一边是悲苦的母亲，一边是外面的世界。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母亲早就看穿了我的心事：“孩子，想去就去吧。但要记住，出门在外，可得给我和你爸争气！”我双目盈泪地点着头，对于母亲，对于家，我很是不舍。母亲怕我太过记挂，反过来安慰我：“去吧，别担心，家里有我呢。”母亲的话，让我再次看到了她的坚强。
　　 到南方后，每个月工资虽低，我都会按时寄回家。我知道，钱虽不多，但对艰难中的母亲来说，却是个不小的安慰。村里人知道后，都夸母亲有福气，养了个懂事的女儿。每次写信回家，怕母亲担心，我从不在信中提及打工的不易与艰辛。寄回家的钱，除去供弟弟上学所需，余下的母亲从不舍得花，都存了起来。她说我和妹妹渐渐长大，得为我们准备嫁妆。尽管我早就告诉过母亲，这些事不用她操心，可她却依然放在心上。后来，妹妹也来到了南方。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正上初中的弟弟。异乡的我们，无时无刻不想家，想村庄，想母亲。那种想念，是疼痛的，是酸楚的，也是深入骨髓的。
　　 绕家而过的汉江水，波澜不惊地奔流着。而母亲，也依然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继续抚弄着庄稼，挥洒着汗水。她春天里播种的身影，秋天里收割的姿势，时常会把我从梦中惊醒。但除了按时寄钱回家，我依然未能帮母亲做些什么。弟弟毕业后，去了一所技校。随着我和妹妹相继出嫁，家里冷清的只剩下母亲一人，孤独度日。
　　 飞逝的时光里，曾满头青丝的母亲，已悄然迈进六十岁的门槛。每次回家，看着母亲越来越密的白发，越来越深的皱纹，我的心里，除了心痛，已装不下其它。回想起父亲走后，母亲一路走来的种种不易，泪水常无声跌落。跋涉了无数艰辛的母亲，到了暮年，还得为弟弟的未成家而愁肠百结。我和妹妹常于心不忍，劝慰母亲放下家里那点田地，别再那么辛苦。而母亲却总是说：“你们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我没事。那点地，种这么多年，一时半会也舍不下。”这些话，听得我心酸不已。
　　 随着自己年岁的渐长，对母亲的体悟也愈来愈深。身在异乡，每到逢年过节，母亲便成了我心中最深的牵挂。每到此时，除了打电话问候，也会打点零花钱回家。但这些，和母亲为我们付出的爱相比，实在是太少。每次打电话回家，也总不忘向母亲询问田间的农事，邻里的琐事。仿佛只有这样，我的魂，才能嗅到泥土的芬芳。我的心，才能靠近乡村。慢慢凋蔽的村庄，渐渐苍老的母亲，和着缕缕乡愁，总我在梦里徘徊。
　　 暑假带孩子回家，恰逢家中停水。见母亲挑水，便自告奋勇要去挑，母亲硬是不让，说我身体不好，还需好好休养。雨后乡村泥泞的小路上，母亲挑着两半桶水，蹒跚地走着。而我，一如小时候，轻轻跟在母亲身后。曾健步如飞的母亲，在数不尽的含辛茹苦里，匆匆地老去了。即便是白发暮年，也还依然用她的疼爱，将我们放在心头。
　　 如今的母亲，依然守着老屋种地。尽管家里粮食满仓，母亲却依然勤恳、踏实地劳作着，从不愿休息片刻。陪伴她的，是哺育了我们成长的黄土地，和曾给了我们无限希望的村庄。在远离家乡的漫长日子里，我的心，总和母亲一起，律动在家乡淳朴厚重的庄稼地里。
　　 多年来，总觉得亏欠母亲太多。可每每提笔，总无语凝噎。母爱，是暗夜里指引我们前行的那盏灯。母爱，是泥泞路上携我们前行的那双手。只有在母亲眼里，我们才是那个永远长也长不大的孩童。也只要有母亲在，也才会有无数爱，在每个风雨兼程里，佑护着我们。
　　 转眼，又是年关，我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我知道孝顺的妹妹，定会代我去看望母亲。我知道，母亲眼里驱不散的孤独，是多么厚实。母亲脸上赶不走的落寞，是多么深重。而我，却只能遥望北方，默默祝福和祈祷。愿所有的空巢老人，都能幸福安康！
　　 母爱的浩荡，很多时候，是无法用语言诠释的。面对生活的艰辛，命运的多舛，我却也只能透过无情岁月，默默看着母亲在年复一年的忙碌中，寂然老去。而我，却只能心疼地惭愧着，任凭自已的世界，雪落如雨。
　　 漂泊异乡，时光无言，岁月静默，唯有深不见底的母爱，漫过天涯，绕过海角，将游荡的我和我裸露的灵魂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