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县城的黄昏，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写出这样充满无奈的句子，我轻轻叹了口气。
　　 无非是人更多了些，无非是天气凉爽了些，无非是那嘈杂的声浪充塞着你的耳膜，无非是广场上烧烤的烟火，肆无忌惮熏脏了这个城市的天空。
　　 我一个人在这样的城市东游西荡，无悲无喜。熟人是很少碰到的，即便是碰到几个，也不过简单打个招呼，挤出几丝笑容。在这样的时刻，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并没有找人倾诉的欲望，一个人闲散地走着，碰到几只蝙蝠在天空瞎了一样乱飞，蜻蜓也飞快地划拉着翅膀，丝毫没有诗情画意，便是一些树，绿得也垂头丧气，蔫蔫地垂着枝叶，灰头土脸，耷拉着一张不快乐的脸。
　　 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拿乡村的黄昏，来作参照物比对的。毫不奇怪地，我是想起了乡村的黄昏了。那样的黄昏才是真正的黄昏。
　　 我理想中的黄昏，须得有炊烟，袅袅升起，村庄便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须得有牧童，牵牛拉羊，悠然回家。须得有荷锄归家的人，三三两两，沿着弯曲草茎归家，一路上互相打着招呼。须得有母亲或老祖母，站在门口，喊那些玩疯的孩子回家吃晚饭。须得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起，还有谁家院子里传来豫剧声，马金凤的，常香玉的，喜气洋洋地响起。甚至有打骂孩子的声音，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的声音，两口子大声骂架的声音，无拘无束说笑的声音……那些声音，一波波涌起。乡村的黄昏，便看似平静中，暗流动荡不安的海，金黄的夕阳波浪一样，笼罩着乡村，那些人们畜们吃饭的吃饭，吃草的吃草。直至暮色慢慢降落下来，乡村被薄丝绒一样的夜色覆盖。月亮慢慢升起，呼吸均匀，世外桃源一般安静。
　　 这样的黄昏，才是理想中的乡村的黄昏。
　　 而县城呢？县城的黄昏，又有什么？
　　 在屋中闷了一天，看书看得眼疼，听音乐听得麻木，喝茶喝得嘴要淡出个鸟儿来，我想，还是出去逛逛，清醒一下有些发昏的头脑。
　　 热闹的路上，看看一些牵狗遛狗的男人女人，衣着讲究讲华美，慢慢走过。白花花的马路上，浮尘翻滚，来来往往的人，都有一张张疲惫的脸，那是被一天的生活磨尽了激情的萎靡与迟钝。骑电动车的，上面焊了遮阳伞，虽无太阳无雨水，也未及收拢起来。而伞的主人，便无知无觉地机械地骑着车子，回家。这样的车子自然并不安全，风一刮，那伞面会突然翻转过来，人被带得偏离方向，酿成惨事也是有的。有一个女人，据说是衣服下摆太长，骑电车时一个不小心，衣服挂着了车子，结果整个人卷进了那辆大卡车里，立马毙命，血染轮胎。
　　 城市的街道，每天得发生着多少事情？有的事情，因偶然因素，得以在报纸或电台上发布，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无声无息，静悄悄的，便掐灭了一些人。城市上空，仿佛有谁伸出魔爪，看着谁不顺眼，便一伸手，捻灭了一个人的灯火。
　　 我看见卖水果的小摊贩，面对路过的行人，满脸都是热切期待的神情。他后面的那些水果，苹果，香蕉，芒果，葡萄，西瓜，和他一样，不发一言。那些水果，静静地香着，等待着主顾。偶然有人朝摊子上望去，他便会殷勤地和人家打招呼，等人家冷漠地走过，面无表情，他或她眼睛里的热情也便熄了火焰。而那些门面里的人，坐在椅子上，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或玩手机，或忙着什么。离关铺门的时间还早着，大家都在捱时间，不管进项多少，总算没饿着，是啊，好在这一天又顺利的度过了。
　　 县城的黄昏，有些荒芜，有些沧桑。独独缺少了些鲜活与生动。
　　
　　 车祸
　　
　　 这城市，每天发生着太多悲喜剧。
　　 四姐发生车祸的一刹那，风驰电掣，我猜想她根本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好好的停在那儿，怎么就从电动车上飞了出去的！
　　 对她来说，那原本是一个悠闲自得的晚上。十字路口的西南，华谊国际酒店的彩灯繁华绮丽，明明灭灭，变幻不休。四姐骑着电动车，带着女邻居，女邻居的老公骑着自行车，也在。三人在街道上游逛。在等红灯时，她们停在那儿，小声说着话。后面一辆白车摇摇晃晃，突然就撞了上去，四姐的天空在那一瞬间，黑了！后来警察经过调查，那是一辆北京现代小轿车，司机酒驾开车，肇事后迅速逃逸，直接跑到漯河。幸好女邻居的老公记下了车牌号，报了警。警察一路追踪，终于在半夜三点多将醉酒司机抓获。那司机已有前科，原本已经犯过一次酒驾，住了几个月监狱，没想到他狗改不了吃屎，老毛病第二次犯了。
　　 四姐和女邻居被撞飞之后，四姐经过医治，大难不死。
　　 而她的女邻居呢？尽管请来郑州最好的医生，尽管作过几次开颅手术，还是不能挽救一条无辜的性命，一命呜呼！
　　 这一切的发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她的女邻居，我是见过的，还在一起吃过饭。当时是因为我的外甥女被烧伤，她去看望，四姐便请我们一起吃饭。她长得白白净净，稍微有些丰腴的身材，说话轻声细语的，看似很温柔的一个人。她和我四姐的关系极好，两人经常一起逛街，买东西，说些私密话，却没料到一朝遇到车祸，香消玉殒。
　　 但四姐经此一劫，长时间梦魇，醒来惊悸不已。那惨烈的一幕，让人实在触目心惊得很。
　　 是的，试想想，死神曾经那么近地来到她的身边，咧着嘴角一笑，向她笑了笑，然后一伸手，捏走了她女邻居的灵魂。生与死，与她擦肩而过，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四姐尽管伤痕痊愈，但对女邻居的思念，对死神的恐惧，对那场劫难，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四姐出事之后，四姐夫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但在之前，他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是有些不可思议？是的。
　　 四姐夫是个老实人，在家里寡言少语，忠厚老实，平时不与人争狠斗强，人缘也蛮好，那是邻居们所共知的。他的入狱原因，说来真是难以置信。他和四姐家在街上，有一间门面房，从他父亲开始，便以炸油条为生。突然有一天被派出所的通知，要把他家的油条拿去化验。结果一出来，说是油条精严重超标，已触犯了食品安全法。姐夫被关押，判刑六个月，家里生意做不成，四姐无以为继，便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县城租房，打算做个小生意养家糊口，一家子便暂时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落了脚。
　　 咦，你们不赖呀，成了城里人了！四姐有时回到家，邻居们纷纷和她开玩笑。
　　 四姐笑笑，哪儿呀，还是土包子一个。却万万没想到，刚进县城，便遭遇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这县城，仿佛与她八字不相合似的，她一来，就给她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峰回路转
　　
　　 乡下孩子，进城的是越来越多了。
　　 自然，乡下的学校人员凋零，凡有些门路的教师都想方设法，钻窟窿打洞的，进了城。而那些留守儿童，因为父母在外打工，家里老人又管不了的，便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学，上寄宿班，两周一回家。乡下的小学也好，中学也罢，学生是越来越少了。有的学校竟然只余不到一百人，便只得合并，一个乡有两个中学的，并成一个中学。还有几个小学合并成一个小学的。可是，随着一些学校的合并与撤销，那些多余的教师怎么办？教育局想了一个办法，有的通过考试被选调到县城中学，有的找关系门路调到另一个地方，甚至有的还高升了。而更多老师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留在了原地。我们学校与另一所学校合并，有一批人分到县区学校。可是我们原单位有一些人，家都在县城，都买了房子，想要进县城中学的，却未得，细细想想，县城中学与乡下中学，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师资力量强，自然学生上学方便，交通方便，消费方便，各种方便一言难尽。
　　 别的不说，且说这十余年来，我从乡下县城来回跑，光骑电车，就摔了多少跟头？胳膊肘，膝盖，简直伤痕累累，流过的血，受过的罪，这可都拜乡下学校所赐。还记得有一次上早读，我骑着车子，在过涵洞时，被一辆农用三轮车挤到墙边，当场摔了一个大马趴。车子撂倒一边，那一对农村夫妻犹未知觉，跑得飞快。幸好有路人看到了，告诉他们，他们赶紧把车子停了下来。飞跑回来把我扶起来。我忍痛站起，但走了几步，幸喜无大碍，只是受了一点儿皮外伤，骨头是没事儿的，就只胳膊肘和膝盖都有血渗出。他们问要不要紧，说实在不行上医院看看。我急着上医院，又看他们一脸朴实，衣着也很简陋，便挥挥手说没事儿。让他们赶紧离开。我的电车儿也摔坏了前遮挡，塑料壳烂了一大块，车篮子也歪得不成样子。幸喜还可以骑。摇摇晃晃来到学校，居然早自习没迟到。我强忍着身上的痛，把四十分钟坚持到底，到下课铃响，膝盖上流的血都把牛仔裤给渗透了。一同事陪我去诊所包扎，一边心疼得直骂我傻，这么晚才来。其实这又算得什么呢？在乡下中学教书的老师，哪个不摔跟头，不受伤的？幸运的，受些小伤，不影响正常生活上班，不幸的，自然各有各的不幸，其中辛酸，一言难尽。
　　 我无数次地看到有人出车祸，在十字路口或大街正中，那血淋淋的一幕出现在面前，实在让人震惊。有一次有夫妻两个，骑一辆大电动车，逆向而行，把一个打工回家的女人挤得无路可走，车轮子滑到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车轮下，当场毙命。正是星期五，当时我们开完会，几个同事结伴儿回家，天已黑透，那女人死去后，肇事司机投案自首，违反交通规则的夫妻两个居然逃遁，后公安局悬赏八万寻找目击证人，终于将夫妻两个捉拿归案，最终难逃法网制裁。而这些事故，在我上班十余年的过程中，也实在是太多，无法一一说尽。
　　 正因如此，有多少乡下教师渴望能调到县城学校去，结束这种灾难。但据说，有的学校拿八万，有的拿五万，还有的更多，就这如果拜错了庙门，也是难以调动，县城编制紧张，如今调工作可不比从前。总而言之一个字：难！
　　 作为不幸中的一大幸，我也有幸分到了县城一所中学，它的名字叫第七中学。当然，有另一些同事就得留在乡下，与一中合并，如果全都进了县城，那么乡下中学师资力量就难以为继。另一些同事不愿意，原本想借合校这股东风来到县城，没想到挪来挪去，馅饼却砸到别人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几个同事一商量，去找教育局局长上访。每天早上和下午，按时去教育局，却不料上访了一星期，还是没改变最终的决定，一些同事，还是留在了乡下。
　　 原本第七中学是私立学校，民办学校为了充实力量，便招聘了一批公办教师，县财政支付工资，却为民办学校服务。就这样性质的学校，却因为在县城，而成了香饽饽。有一乡下老师，托爷爷告奶奶，调进了这个学校，花了四万块钱，有人说，他家庭特别困难，夫妻长期分居，为了调进这个学校，作了很多难，这四万还是找了几个人办成的。是的，这个县城，在有的人，是一座荒城，缺少人气，只有冷漠；之于有的人，却是天堂。
　　
　　 暗潮
　　
　　 第七中学，是我毕业后，参加工作以来，呆的第三所学校。初毕业，在我家附近的一所村小教书。那个学校不大，瓦房结构，占的面积很小，名曰澍河小学。在那儿，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那是一段难忘的日子，上下课铃是手工打的，有时轮到我值班时，居然忘了时间。
　　 学校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田野，我上体育课时，带学生去放风筝，去踏青。冬天下大雪时，还带学生去东河坡赏雪。因为年轻，好玩乐，加上学生离我家都不远，都是在附近村子里上学的。便有学生常在节假日和双休日，也去我家里找我，害得我妈说我孩子王没当够，白天黑夜都恨不得跟孩子在一起玩儿。还记得我家养了猫，身上长了虱子，学生经常帮我捉虱子，那猫四足朝天，被两个学生按着，两个学生捉虱子，猫被折磨得喵喵惨叫，使劲挣扎，痛苦万状，我们却嬉哈而笑。有时月亮很好，也有学生找我玩儿。我家前面是一条大柏油马路，马路南边是无边无际的田野。我们在夜里游荡，油菜花在月光下金灿灿的，散发着甜香的味道。我们时说时走时跑，仿佛一群快乐的夜游神，那话题一个接一个，其中乐趣，不一而足。
　　 印象很深的是，有个同事姓樊，和我年纪相仿，也毕业不久。他是立志做书法家的，每日刻苦练习书法，屋里墨香氤氲。我们很是聊得开来。他养了七八只小鸡，满地乱滚，毛线球一样骨碌碌的在地下，绒绒的甚是可爱，我是常在课余时间，去逗它们一逗的。但后来那些小鸡接二连三的，都得鸡瘟死了，他难过了很久，我自然也难过了很久。
　　 后来因工作需要，我便去了离家十多里的重渠二中教书，这一教就是十余年。十年辛苦不寻常，细思量，自难忘，对于花钱，托关系找人，看人脸色，求爷爷告奶奶的，调进县城中学，我从不敢想，也不愿想。但如今，藉此东风，我居然也进了城，细细想来，做梦一般。我母亲很欢喜，她天天说，看我起五更打黄昏的，学校县城的疯跑，那是真不放心呀，如今我调进了县城，她说她真是替我高兴。七十多岁的母亲精神还好，就是小毛病整天不断，今儿个生病明儿个不舒服的，让她替我这一操心，就是十余年，如今我有了好去处，我知道，她是比我还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