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照例，组织部派出考核组来单位考核干部。
　　 办公楼二层会议室，黑压压坐满了本单位的副科级以上干部，后排，还坐着一些职员代表。长长的一溜主席台上，带队的考核组长身材精瘦，面色黧黑，显见的年纪也不小了。遵循往年惯例，这样的考核大会上，考核组长定是会长篇大论发表重要讲话的。没想到，这次多少有点例外，那个干瘦老头儿讲话倒也利索，三言五语说明来意，随即，就让工作人员下发考核评价表，让大家分别就德、能、勤、绩、廉五方面，对全体干部一年来的个人表现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考核评价表发下来了，第一列是一长串熟悉的名字，第二列分列着德、能、勤、绩、廉五个项目，表后边，是“好、较好、一般、差”四个选项。说实话，每年年底，这样的活儿都很折磨人。每个被考核的对象，内心深处无不打着一个小九九，生怕其他人给自己勾选“一般”，甚至勾选“差”。
　　 考核表的前七个名字，是单位的班子成员。到第八行，赫然印着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这个人，就是综合科的李科长。
　　 说起李科长，我的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原本，四十挂零的李科长与我同属一个科室——综合科，还曾经是我的副手。只不过，就在年初，据说，他借着单位调整干部的机会，多方动用种种人际关系，最终将我硬生生挤出综合科，爬到了科长的位置。而我，被调整到政研室，当了个“爹不疼娘不爱”、寡汤淡水的政研室主任。
　　 一年了，一想起这件事情，就很不爽。什么玩意啊？四十刚出头，就爬到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你有关系就牛叉啊!要不是把老子排挤出综合科，还能轮上你当科长？更可气的是，老子给你腾出位子了，你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自己一个人钻到被窝里偷笑也就得了，还硬逼着老子给你腾办公室，看把你猴急的，再等三五天就会把您憋死咋的？
　　 想到办公室，一股无名之火直顶脑门。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涌动的潮水般，一下子都聚到了心头……
　　 干部调整刚刚结束，李科长得偿所愿，顺利接任原本属于我的位置。按照后勤科的安排，调任后的干部需要调整办公室。政研室主任老范已到退休年龄，由我入驻他的办公室。可是老头年纪大，动作比较迟缓，十几天过去了，尚未倒腾完东西，无奈之下，我只能暂住在原地办公。然而，万万没有料到，人家新任的李科长是个急性子，还没等我离开就找到了我的办公室。
　　 “老科长，你啥时候才能给我腾出办公室啊？你这么老占着我的办公室也不是个事儿吧？”
　　 李科长讪笑着。
　　 “呦，李科长性子好急啊！怎么，着急坐这个位置？您要是着急了，找老范主任啊。您催他走了，我也好给您腾出办公室。要不，您有本事就找找后勤科，让他们给您这大科长解决一下问题？”
　　 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我的火气咕嘟咕嘟直往外冒，似乎稍不留神，就能烤黄眉毛，点着头发。
　　 “嘿嘿，老科长说的是哪里话？我这不是为工作着想嘛？你要是不搬走，会影响我们综合科的工作哩！”
　　 “好，好，好，李大科长，我马上给您腾，今下午就给您腾！”
　　 我强压怒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将这位“小人得志”的混球请出了办公室。
　　 事情还没完，到政研室上任不久，恰有一件急事需要与综合科沟通，拿起手机，拨动键盘，将电话打给李科长。
　　 “喂，李科长，有件事情与您商量一下。”
　　 “喂，你是谁啊？”
　　 “呦，李大科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才几天啊，就听不出是我了？我是政研室老林，难不成，您已经把我从手机里删除了？”
　　 “哦，老科长啊，啊哈，不好意思啊，没听出来。”
　　 “哦，您连我的手机号都忘了！要不，您抽空去医院看看医生，莫不要患失忆症啊。”
　　 “啊呀，老科长说笑了。这不，刚换了新手机，没存着你的手机号码。失敬，失敬了！”
　　 “哦，算了。谈工作吧……”
　　 挂掉电话，感觉心里头实在堵得慌，我连忙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将头探出楼外，长长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过了一些日子，早上，我刚刚上班走进办公室，综合科的科员小赵偷悄悄尾随着我，也溜进了办公室。一进门，小赵顺手就插上了门锁。
　　 小赵脸色很差，眼神也有点迷离，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老科长，和您说个事儿。昨天，纪检组长老陈找我谈话了。据说，有人举报了你，说前几年你在综合科有违规报销的问题。”
　　 “啊？咋回事？谁举报的？这不是栽赃陷害吗？”
　　 我“呼”地一声站立起来，不自觉地猛拍了一下桌子。
　　 “嘘，您倒是小声点啊！您有没有违规报销，我们几个人都清楚。清者自清，您担心什么呢？”
　　 “小赵，到底是哪个混球在老陈面前胡说八道的？”
　　 “老科长，这还用说？您还猜不出来啊？您想想看，还能有谁呢？我告诉您，纪检组长老陈不仅找我谈话了，还找咱们科的小张了解过情况。最后，是我和小张都以党性担保，拍着胸脯证明您没什么问题，老陈才相信了我们的话。”
　　 “这，这，这不是赤裸裸地明害人吗？”
　　 我的额，我的脸，一阵阵发烫。如果照镜子看看，那颜色，恐怕都成酱紫色了。
　　 “您莫生气，莫生气！另外，您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呀，不敢和其他人说是我告诉您的！我先走啦，以后，您可得多留心点某些人。”
　　 小赵蹑手蹑足走到门口，拧开门锁，把头探出去，确定楼道里没人，轻悄悄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我一屁股坐回办公椅里，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把烟点着。深吸一口，将烟雾一口一口慢慢吐到空中，看那烟气袅袅升腾，又一点一点消散开去，狂乱的心却是久久难以平静……
　　 这一年真煎熬啊！一看到那张讪笑的脸，心里总是疙疙瘩瘩难受。有时，远远看到那个人迎面走过来了，我宁愿绕到别的地方，也不愿意和他碰面。我无法忍受那样尴尬的局面，无法平心静气地看那志得意满的表情！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自己的考核评价表掌握在人家手里，对自己的评价权也攥在人家手心里！
　　 突然，我感到空旷的会议室有些闷热，即便已是寒风凛冽的冬天。汗涔涔的，我的额头微微沁出一层薄汗，手心也湿漉漉地发粘、发涩。
　　 我，轮到他，到底该给他什么样的评价？凭心而论，那个后生的工作，干得还真是蛮不错。无论上传下达与铺排工作，还是辅助领导，做好参谋和助手，都显得无可挑剔。更何况，年轻人勤快，本身还有一股不服输的闯劲，胆子大，敢探索，也善于创造性地开展工作，这一年，综合科的工作业绩是摆在那儿的！所有这些，也恐怕都是我这种满身暮气的人所做不到的。按理，我应该给他一个好评！然而，如果我给人家好评，他反而给我勾选一长溜差评，那岂不是亏死自己了？我猜，那个混球，完全有可能这样做！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倘若那个混球给我是好评，而我，却给人家打差评，这不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自己的良心也会倍受谴责，倍感煎熬。人在做，天在看，善恶，也许就在一念间！
　　 一张考核评价表就握在我的手里，薄薄的，却有千斤般沉重。我的心咚咚咚跳得很厉害，仿佛奔到了嗓子眼。勉强抑制住粗重的呼吸，慢慢抬头，环顾四周，看到大家伙儿正认认真真为每个干部打钩评价。后排的那几个职员代表，神态从容而安详，有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
　　 是啊，做一个普通职员真好！他们没有干部这个“镣铐”，不必接受这样良心的考核，更不需要担忧别人如何评价自己，或许，这就是他们如此轻松与快乐的缘故吧。其实，我完全也能找到久违的快乐，前提只有一个——“放下”！
　　 细细寻找，那个我讨厌的人，就在不远处坐着。他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凝神思考，一笔一划，势有千钧；一钩一叉，都如临大敌。
　　 唉，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想想自己年轻时候，也急躁过，也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这或许就是年轻人在成长路上需要付出的一些代价吧！臭小子，老林我也一把年纪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怎能和你一般见识?罢了，罢了，自己都是半截身子埋到黄土的人，再和一个年轻人较劲，实在显得太没胸怀，太没水平!我嘴角微微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稳住狂乱的心跳，轻轻挥动手中的中性笔，郑重地，为李科长划出了一长串好评。
　　 走出会议室，独自一人徘徊在楼下的院子里。冷酷的冬天，树木光秃秃的，枝枝桠桠在寒风中曼妙地舞动着，就像一位舞者，合着冬的旋律，轻移莲步，慢舒广袖。墙角，几堆尚未融化的冰雪反射着一束束冰冷的光芒，多少有点晃眼。敞开胸怀，深深呼吸几口冬日的空气，清洌洌的，发热的大脑渐渐冷却下来。就像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身体与灵魂似乎得到救赎，竟是那样的轻松愉悦。欢快地吹一声口哨，仰面看看头顶的天，纯蓝，如同透明的蓝水晶。此时，太阳正红、正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