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齐六十盘算着不回家了，准备在学校附近打工。昨天晚上却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奶奶想他了，天天去村口等他，妈妈说钱有的是机会挣，奶奶已经老了，糊里糊涂痴痴呆呆的，一个劲的喊着孙子的名字，时常也会把孙子当成儿子，叫着儿子的乳名。每天吃饭，奶奶都是在饭桌前等孙子回来吃，妈妈总是调着花样哄着奶奶才肯吃。齐六十推掉已经找好的工作，带上奶奶平时爱吃的零食，喜欢的小玩具，逗奶奶开心的小东西装了满满的一书包，又给奶奶买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他喜欢奶奶穿上红色衣服时的神气，在他眼里奶奶年轻了十岁。给妈妈买了件黑色的，他知道妈妈喜欢黑色，那是他在课余时间打工和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的。
　　 坐了一夜的火车，那是慢车车票便宜些。又坐了几个小时的班车，离村口还老远就影影绰绰的看到村口的那几棵杨树下，有两个人影在散落的树空间晃动，六十知道那一定是奶奶和妈妈，因为哪次回来，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风凛冽，奶奶和妈妈都会等在村口，即使奶奶患上了痴呆症也记得他回来的日子，妈妈也会随时陪在奶奶身边。
　　 班车在路上扬起风沙，天地间一片混混沌沌。
　　 寒风呼啸着撕扯着车窗，六十把脸贴在车窗上，路边光秃秃的杨树飞快的向后倒去，映入六十眼帘的是奶奶和妈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天空飘着雪花，奶奶和妈妈披着满身的雪花更显苍凉，一瞬间六十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任心底无数遍的呼唤涌出来，奶奶、妈妈我回来了。奶奶和妈妈早已迎上前来，“六十、六十，我的大孙子。”奶奶伸出干瘪的双手拽住孙子的大手，眼里满是欢喜的泪花。妈妈接过六十肩上的书包，母子俩相视对望，无言胜似千言万语。
　　 老屋里的炉火正旺，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扑倒身上，心里立时暖融融的如同穿越过了寒冷的冬天，一下子跨入了初夏。
　　 奶奶一直拉着孙子的手，痴痴傻傻的笑着盯着六十不错眼珠的看，六十随手从书包里掏出奶奶喜欢的小吃食，奶奶松开六十的手，像孩子般的兴奋:“你吃，”奶奶把零食举到了嘴边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把小吃递到六十的嘴边说着，又很害怕六十真的吃了的神色，六十又把一包递到奶奶手上，几乎笑出了眼泪。看奶奶吃的差不多了，才拿出给奶奶买的小风车，放在嘴边用劲吹了几下，小风车快速的旋转起来，奶奶像孩子般抢过风车，学着六十的样子自顾自的吹起来，边吹边笑，还不时的摇头晃脑左看右看。奶奶欢呼雀跃的模样，如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满足了某种欲望而偷偷的兴奋着，抿着嘴又不敢太显摆。那神情让六十想起了奶奶刚患上痴呆症的时候，那时六十还刚上初中，他陪着奶奶满大街转悠，时而会在人多的地方驻足停留。邻家的李奶奶哄着小孙子小明玩风车，小明玩兴正起，奶奶却突然从小明手里抢过风车，痴笑着吹起来，全然不顾小明的跺脚大哭。六十手忙脚乱和奶奶商量，可奶奶就是不给，还把风车藏在身后，惹的小明哭得愈发厉害。李奶奶数落奶奶:“你说你这大个人了，怎么抢孩子的东西啊，还给我孙子呀。”六十急得满头大汗，眼泪也随着汗水流下来，他硬生生的从奶奶手里夺过风车还给小明，委屈又害臊的辩解着：“我奶奶因为有病才这样的，没病不这样。”李奶奶一边数落着一边抱着孙子离开了，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奶奶哭闹着不肯回家，扯着六十的手让去追小明，眼里满是委屈求救的泪水，被六十强行拽回了家。可李奶奶那声长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像座山一样压在六十的心上，从那时开始六十便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学医，治好奶奶的病。六十没有辜负自己许下的承诺，他如愿以偿的考进了自己心仪的重点医学院，每一次回来他都会给奶奶买一堆各种各样的小玩具。
　　 夜晚，雪覆盖了整个地面，风稍歇，更加寒冷。老屋里却是温暖如春。妈妈刚刚打理好猪圈里的猪，又在厨房里忙碌着。妈妈又苍老了许多，清瘦了许多，皱纹深了几许，苍白的发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银色的光，才五十一岁的人却像六十几岁的了。“妈！”六十在心里喊了一声，悄悄地擦去腮边的泪水，往事一幕幕又闪现在眼前:
　　 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父亲骑自行车去给姑姑干活，回来的路上被车撞了，等到妈妈领着幼小的六十跌跌撞撞的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早已停止了呼吸。尽管妈妈哭的死去活来，尽管妈妈死死地拽着爸爸的手不放，爸爸还是永远的走了。因为父亲是夜里被撞到，肇事车早不知去向了。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况且爸爸是爷爷奶奶的老儿子，那种失去是致命的打击，从此爷爷一病不起，一年后爷爷也追随爸爸而去了。剩下奶奶孤零零的一个人守在爷爷奶奶住了一辈子的老屋里，任谁劝说都坚守在那里，整天以泪洗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父亲姊妹五个，两个伯父早年当兵入伍，就落在了各自当兵的城市里，三伯的腿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三娘身体不好，况且三娘的父母就三娘一个闺女，三伯和三娘结婚后不久就搬去了三娘的父母那里。唯有母亲在熬过了失去父亲的痛苦日子后，把奶奶接了过来，从此母子仨相依为命。为了六十母亲谢绝了所有为她保媒的人。村里人说妈妈吃了傻药，这辈子一手拉着儿子，一手牵着个痴呆的婆婆，有福不会享，偏偏找罪受。
　　 在奶奶的眼里，六十是爸爸的化身，奶奶日日碎碎念着爸爸的乳名，“四儿、四儿，我的老儿子。”一会又重复念着孙子的名字“六十、六十，我的大孙子，”在奶奶的概念里，六十是奶奶的儿子又是孙子。在妈妈的眼里，六十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没有了父亲，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儿子。奶奶是丈夫的母亲，是她儿子的奶奶，她爱丈夫当然爱他的母亲，她爱儿子当然会爱儿子的奶奶，这是天经地义的规律，更是做人的根本。妈妈不识几个字，却清清楚楚的认得“孝道”两个字，更懂得责任。
　　 她们相互陪伴，把这陪伴融进各自的生命里，儿子是母亲生命里的过程，母亲是奶奶人生的过程，暮年的奶奶又何曾不是儿子、母亲生命轨迹的轮回和重复的过程呢？
　　 生活就像火车一样，沿着固定的轨道向着某个方向运行，又在某一个点转向，无论风霜雪雨前行无误。
　　 痴呆的奶奶有时会安静的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晒太阳，衣服立正的没有一点土星，安详的模样谁又能看出那是一个痴呆的病人呢？和路过的大人孩子招手，微笑着还会点头致意。时常有人问起奶奶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之类的话题，奶奶立马坚定的回答，我就一个儿子叫四儿，就一个孙子叫六十。无法解释在痴呆的奶奶的记忆里，父亲的乳名四儿，奶奶却牢牢的烙印在心里，她不认得任何人，却认得她的孙子齐六十。奶奶有时也会把六十当成她的老儿子四儿，更多时候奶奶会随着六十叫母亲妈。
　　 六十曾经问过母亲，他为什么叫六十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母亲说，生他的那一年那一天，爷爷正好是六十岁生日，爷爷说这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最好最贵重的礼物，就叫六十吧。
　　 那是六十上高中秋天的一个回家周，同村的二婶、大娘、还有三嫂她们约好去北山踩韭菜花，那是六十一家爱吃的东西，尤其是爸爸的最爱。
　　 妈妈去了大半天，回来时天快黑了，看着妈妈花里胡哨的脸，惹的六十差点笑破了肚皮，妈妈撇着六十，啧嗔的说:“满山都绕遍了，才踩这么一点，流得汗都比这半小筐多哟，累死了你还笑呢！”六十收住笑，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完，虽然六十做的饭菜抵不上母亲的手艺，但在母亲的嘴里却是最香甜可口。
　　 第二天，母亲和二婶她们又去了，六十替妈妈打理好猪圈里的猪，在屋里看书，奶奶屋里屋外走来走去的不知忙乎什么?只要磕不着碰不着也就随奶奶的便，怕的是奶奶走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妈妈总是嘱咐奶奶：“好好看家，要不别人会来偷东西的，要是偷去了六十的东西，六十回来就没得吃了。”妈妈这样说奶奶会很听话的，房前屋后的转悠不会走出去。
　　 快中午的时候，母亲回来坐在门槛上把踩来的韭菜花倒出来，仔仔细细的看过了，一朵一朵的摘干净，装进塑料口袋里，回屋去拿昨天踩的韭菜花，“哎呀，六十你看呀？”听到母亲带着哭音的惊叫声，六十两步跨出屋，只见母亲昨天采的韭菜花碎碎的用酱油泡在了一个小盆子里，奶奶痴笑着：“吃。”母亲突然泪流满面了，六十随手接过来问到：“妈，还能吃吗？”母亲抽泣着抹了把眼泪，“唉！也没摘呢，里面有虫子呢，可惜了这野生的韭菜花了，心疼我那满山跑的道啊，扔了吧，真是可惜了。”六十赶紧端走倒掉了，免得妈妈心疼，六十心里明白，这野生的韭菜花是爸爸最爱吃的，韭菜花里有妈妈怀念爸爸的味道。
　　 晚上，妈妈把今天剩那点韭菜花捣碎腌好，捣着捣着妈妈自己倒乐了，说:“少有少的好处，不用占磨了，省了力气。”六十凑到母亲跟前恬着坏笑：“妈，那奶奶是怕你累着了，还得感谢奶奶那！”“去”母亲轻轻的给了六十一巴掌，这时奶奶也凑过来，娘仨的笑声装满了整个屋子。
　　 明天六十就返校了，妈妈把准备好的生活费拿出来让六十装好，怕明天匆忙忘记了，母亲数了两遍怎么少了一百呢？“六十，你从这里拿钱了？”“没有啊。”六十奇怪的回答着母亲的问话，他从来没有伸手和母亲要过多余的钱，更别说不经过母亲私自拿了，每次妈妈给的他都省吃俭用，他懂妈妈的辛苦。“六十，怎么少了一百啊？”妈妈着急的说。“妈，你数错了吧，再数数？”妈妈又数了一遍更着急了。“是不是你奶奶拿了呀？不对呀，她不知道我放钱的地方啊？”妈妈的自言自语疑虑的目光搜寻着奶奶，此时奶奶已不知去了哪里了？六十和妈妈慌了，出了大门口分头寻找，问过邻居阿婶摇头，村头村尾没有，坑坑坎坎，各处能想到的水井都找过了没有，再去村东小河边的时候，妈妈正在河边发呆。母亲的衣摆被风吹起，那无助的身影在秋末的晚风里显得是那么的凄凉孤单，母亲看到六十蹲下身捧了捧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那发红的眼睛却逃不过六十的眼睛，这哗哗流淌的小河水预示着什么吗？阵阵不详的预感涌上母子俩的心头，但六十还是安慰着母亲，“妈，我们还是先回去看看，兴许奶奶回去了呢？”这只不过是自我安慰，事实是奶奶出去了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天已经黑了，只能把不是希望的希望寄托在奶奶这次会神奇的出现在家里。刚到门口就看见，奶奶和小卖部的王大婶正在门口四处张望，大婶手里举着一百元钱对母亲说:“大娘拿着一百块钱去买东西，也不知道买啥，我就领着大娘回来了，这是那一百块钱。”妈妈谢过大婶，大婶匆忙走了。妈妈转过身拉住奶奶的手，奶奶痴笑着叫着：“妈，钱，六十吃。”母亲和六十瞬间明白了，奶奶是想给六十买东西吃，在奶奶的记忆里，六十永远是奶奶那个长不大的大孙子，妈妈抱住奶奶禁不住的哭起来，奶奶虽然痴呆，但老屋里因有了奶奶，却有着别样的温馨，满屋子都是别人享受不到的别样的幸福！
　　 刚刚高考完，奶奶却病了，一直高烧不退，妈妈找来了村里的医生王二叔，输了两天液反而有点严重了，二叔和妈妈说:“准备后事吧。”妈妈含着泪问：“没有希望了吗？”二叔摇了摇头。“我们上医院。”妈妈坚定的口气让二叔吃了一惊，“四嫂，你已尽了心了，伺候了这么多年，大家伙谁不知道你的好啊，六十上大学还得用钱呢！”妈妈哭了央求二叔开车送奶奶去医院，妈妈说:“即使医不好，也要知道奶奶是啥病，活要活个明白，死也要死个明白，要是医好了不是更好吗！”二叔被妈妈的坚毅感动，和妈妈一起把奶奶送进了医院，帮妈妈办好了住院手续才回来。六十在家里打理圈里的猪，那是奶奶治病和他上大学的希望。
　　 病房里妈妈正扒香蕉给奶奶吃，看到六十来了，奶奶喊起来“六十，大孙子你吃。”只有看到六十奶奶才会说这么多话，奶奶好多了。六十接过妈妈手里的香蕉喂给奶奶。“妈，你歇歇吧，我伺候奶奶。”奶奶痴痴的笑也随着六十喊：“妈”，惹的邻床的老太太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邻床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妈妈坐在老太太的床边，替她擦去泪水安慰着她，“大姨，你的病好多了，你看我娘来时多严重啊，现在都好了。医生说再观察一半天不反复就可以出院了。”老太太拉着妈妈的手诉说起自己的心酸事。原来老太太有四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大儿子去年得了病，攒下点钱都送进了医院，大儿子还是撒手西去了。虽说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那是老人心上无法言语的痛。老太太去年阎王爷门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二儿子十几岁辍学出去打工，在南方娶妻生子，二十多年老太太连儿媳妇和孙子啥模样都不知道，二儿也只回来过一次，和没有差啥呢？老三呢，大孙女生下来就是脑瘫，十七八了都不能自理，要了个双胞胎孙子。咱农村又没有生钱的道，在农闲时老三就出去挣点零花钱，老三媳妇在家苦一把汗一把，伺候脑瘫女儿照顾俩儿子，手头紧巴啊！老四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孙子，照说该是好日子吧，这小子却不着调，领着邻村的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跑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信，人家媳妇谁还等他早离婚了。老伴我俩苦熬着日子，老头勉强种点地，我呢在家养头猪养几只鸡，有一分之奈尽可能不拖累他们，只是我们也一年老似一年，往后的日子难熬啊！你婆婆的命多好啊，亲闺女又能咋样啊？摊上你这样的儿媳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老太太边说边抹着泪，妈妈也是泪水涟涟。奶奶早已睡着了，梦里还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