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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村人物二题(散文)


作者:候建臣 童生,985.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645发表时间:2016-01-31 16:46:42

一、何大脚
   何大脚的脚大。
   四十二码的布鞋穿在他的脚上,走路的时候,还一扭一扭的,一个劲地说:屈。
   何大脚真是没有受过多少委屈的,但四十二码的鞋屈他的时候,他也只能屈着。为了他的大脚,家里人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只是,跑遍了所有卖鞋的地方,也没有更大一点的。早些年,县城里还有做鞋的,比如贾鞋匠、刘二鞋匠……都是人们认识的,尤其是贾鞋匠,城里开了鞋铺,铺里的活不多的时候,就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带着做鞋的工具,吱啦吱啦地到城南城北附近的村子,做鞋。都是熟人了,见贾鞋匠来了,有人老远就喊:贾师傅来了?贾鞋匠就跳下车子,在村子中央的一个地方,支起摊子,然后响响地喊一声:做鞋勒——村子里的女人们就挟了布,从家里出来,老远就说:时长不见贾师傅了,还以为不来了呢。时间不长,就会聚好多人,围在一块,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贾鞋匠做鞋。顺便都会说到何大脚,说何大脚的脚如何如何大,真是白费了那么多的布呢。后来,似乎是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没有见到贾鞋匠,听说贾鞋匠不在了。进完县城的人们说,贾鞋匠的的铺子似乎也不在了。想一想,一年一年的,贾鞋匠也真是年纪不小了,不在,也是正常的。好像是,刘二鞋匠的铺子也不在了。可能做鞋的人少了,渐渐地,城里的鞋匠铺子一家一家都关了。之后,人们就都到商店里买鞋,有好多怀念手工鞋的人穿不上鞋匠们做的鞋,心里真是失落得不行。
   何大脚的名字不叫何大脚,但村里人一直都这样叫他。倒是他的名字,年纪轻一点的人大多都不知道了。有一个孩子在街上碰到何大脚,就喊:“大脚爷,大脚爷。”何大脚听了,一顿脚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跟你生气吧,你叫我爷了;不跟你生气吧,你喊我大脚。那大脚也是你叫的?”何大脚是知道他自己不叫大脚的,那孩子倒真是不知道他原来不叫大脚。听了何大脚的话,那孩子也不知道何大脚到底是啥意思,回家与大人一说,大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直叹:“这个何大脚!”
   人们叫他何大脚,不是因为他脚大,而是他说话做事都占地方。一个人在村里说话做事太占地方,村里的人就讨厌他。早些年吃大锅饭的时候,村里是一个大队,大队再分几个小队。分小队的时候,人们都说千万别跟大脚分在一起。结果何大脚分在一队了,一队的人们都叫苦不迭。队里每年秋天把粮食收起来放进仓库,到了一定时间,就打开仓库分粮食,排队的时候,何大脚去得迟,他看着排得长长的队,也不排在后面,驮着腰就往队里插,后面的人说排队排队,他就挤挤眼说何叔早就排上了,只是刚刚上了个厕所,你不让何叔上厕所让何叔憋死呀?后面的人就拿他没有办法。这是分粮的时候,分土豆的时候更气人。队里收土豆的时候,全队的人都参加,一白天挖的挖,拾的拾,拉回来堆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坡上,到晚上就在灯光下开始分,一般的情况是,土豆大小匀开了堆着,按人们排队的顺序顺着土豆堆往前分,别人都是分到哪里算哪里,但何大脚不,他说轮到他分的时候都成小的丑的了,总要在堆里捡些大的好看的。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只说怎么倒了邪霉,跟这个大脚分到一个队上了。秋天收获粮食的时候,队里经常吃起场糕,是油炸糕,平时一般人家是吃不上油炸糕的,来了客人,也只是蒸点素糕改善一下。所以起场的时候,村里人都来场上一起干活,但何大脚不。他不干活也吃。那一年,队里的人碾场、扬场、收场,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月到中天糕也蒸好了,清清肚子,拍拍身子,聚在看场房子里准备吃糕,何大脚来了,有人就说你不干活也来吃糕啊?何大脚说糕是公家的,人人有份,你们能吃,我就不能?又有人说就你白吃!何大脚听了,嘴一扭,把手伸到裤裆里,拉出来,就凑到黑瓷盆前,在气腾腾黄崭崭的素糕上面左拍一下右拍一下,来来回回地拍,也不怕刚出笼的黄糕烫手,边拍边说: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人们看了,都觉得挺没意思,就都糕也不吃,扫兴地回家了。从此以后,人们就编了一个顺口溜:何大脚吃起场糕,白蹭。
   吃大锅饭的时候,都无所谓。反正占的是大家的便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后来要分地了,谁家都说不要跟何大脚分到一起。但想是想,总有分到一起的。比如张富贵,南坡的一块地就跟何大脚分到了一起。本来是三亩地,种着种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成一长溜了,明显的,是何大脚每年耕地的时候一垅一垅套走的,和何大脚论理,何大脚就说你的地小了跟我有啥关系,兴许是别人多套走了。张富贵气得干瞪眼,又不能跟他打呀闹的,人家就那么一种人,赖了快一辈子了,你为了这点事还不气坏了自己,就只好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谁做的事谁知道,让天判决去吧。”何大脚就把嘴一扭:“嘿,天还管你那屁事?”
   一年一年,一茬一茬人都在老着,何大脚也老了。
   谁家孩子动了谁家孩子一下,谁家多占了谁家一碗面的便宜,也就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脚这样的人,爱占点便宜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总的来说,村子还是安静祥和的。有一年呢,还真出了一件还算大一点的事。大白天的,两个小混混挨家挨户要钱要东西,谁家不给就拿出刀子来,有几个人反抗,还真是被刀子划了。人们呢,也不想惹事,就都忍着。倒是何大脚,在刀子面前,并没当回事,他从家里出来,挡在那两个人的面前,也不动怒,也不大声,只软软地说:“别这样了,孩子们,离开吧,把拿谁家的东西还给谁家。不是你们的东西最好别拿。”两个混混正在兴头上呢,就愣了一下,但看看是个老头,也没当回事。但他们的麻烦还真是来了,何大脚也不打也不闹,就挡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动他也动,他们停他也停。两个混混的刀子在何大脚面前晃来晃去,何大脚见刀子到了,就躲躲,但那两个人一动,他就又挡在前面了。“我扎死你个老头子。”一个人说。“别,你扎死我也没肉。”何大脚说。就那么僵持了好长时间,两个混混终是下了狠心了,朝着何大脚身上猛扎。那天夜里,何大脚就去世了,临终的时候,他说的最真切的一句话就是:“我对不起村里的人们。”
   何大脚出殡的时候,村里人都出来了,他们看着何大脚的灵车走出村子,回想何大脚这个人过去所做的事,都在心里说:“这个何天魁啊!”
  
   二、喜川
   我跟喜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我们以兄弟相称,喜川大我3岁,我叫喜川哥。
   我说:哥,你喝。喜川把碗端起来,大大地喊了一口。喝完了,喜川咂着嘴,眼睛眯一会儿,很陶醉的样子。他的嘴边还挂着酒星子,看看要掉下去了,就伸出舌头来,一下子舔了回去。见我看着,他就笑笑,说:兄弟,你也喝。我看看放在炕上的碗,碗里是冽冽的酒。在灯光下,那酒一闪一闪的,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紧紧的。我闻到酒的味道,头就开始有点晕。
   喜川看着我,又喝了一口,说:没事,跟哥喝点。酒这东西,有时候呛得你生不如死,有时候又让你爱的放都放不下。你喝点嘛,先慢慢喝,喝着喝着,就能喝了。喜川说着,把放在我跟前的碗端起来,我看看酒再看看喜川。喜川笑着,又把碗往我跟前伸伸,我接过碗来,闻闻,再闻闻,咬咬牙,喝了一口,一股辛辣之气顺着我嘴里的各个部位向全身涌,我呛得咳嗽起来。喜川则哈哈大笑起来。
   跟喜川喝完酒,晕晕乎乎地回家。以为娘会责怪我,娘却说:喜川这孩子,苦啊。有人的时候,他跟别人喝,没人的时候,他经常自己喝,一个人清汤寡水的,你该陪着他喝一点儿。
   喜川家里一直穷。喜川的爹是喜川奶奶从南边的一个村子带着嫁过来的,那时候喜川爹还小,喜川奶奶嫁到我们村,又接二连三生了五个孩子。一棵瓜蔓子上结的瓜多了,也就哪个也顾不上了。喜川爹呢,又是带过来的,跟别的孩子们也就不大一样。喜川爹结婚以后,没有房子住,就住在了我们家的几间闲房里。那时候我们家穷,喜川他们家更穷,家里的粮吃着吃着就见缸底了,到这时候,喜川妈就拿了碗,到我家来,也不好意思说啥,只看着碗,然后看天。喜川妈一来,我妈就知道啥意思了,想想家里的缸也快空了,但还是拿过喜川妈的碗,伸到缸里去,就听见刮缸底的声音,半碗米或者面就出来了。喜川妈接过碗,脸上带着笑,那笑也是讪讪的,如释重负又欠着什么的样子。
   尽管家里穷,一家人在一起还是若中有乐的,但正应了那句话,叫绳从细处断吧,喜川爹早早就死了,是癌症。也吃不上啥好东西,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最后变得鼓鼓的,一直鼓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无奈地看着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走了。喜川妈带着喜川他们兄弟三个,撑了一阵子,终还是没有撑下去,有一年,她领着喜川的两个弟弟嫁到矿上去了。喜川妈走的时候,喜川没有走,喜川说你们走吧,我不走,我得给我爹立根哩。从此,喜川就只一个人呆在村子里了。喜川早就不上学了,一个人务弄家里的田地,我爹我妈见喜川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时家里吃饭的时候,就叫喜川来家里。喜川没事的时候,也常来我家坐坐,坐着,话也不多,坐一会儿,就跟我爹我妈说:叔婶,我走了。喜川很羡慕我爹我妈一直供我们弟兄上学,他说他要是像我们一样能上学就好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到家,喜川正在。坐在炕上,爹伸出手来一直搓我的脚,喜川看着,眼里就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那天回到家里,喜川坐在他爹的像前,独自一个人哭了整整一夜。
   我上大学以后,虽然学校离家不是很远,但每年只回家两次,一次是放寒假,一次是放暑假。家里比较困难,从学校到家来回一趟,虽然花不了多少钱,但对于像我们家这样困难的家庭,那也不是个小数目。每次回家,喜川就会来看我,喜川看见我老远就喊:兄弟,我想死你了。见了面,喜川总跟我聊村里的事,也让我聊学校的事。一聊起来就聊好长时间,好像他有说不完的话。娘说这几天知道我要放假回来了,喜川每天都要过来看看。
   喜川最终也没有在村里呆下去。
   喜川的年龄越来越大,村子里跟他年龄相仿的人都娶了媳妇了,喜川一个人呆着呆着,就也到矿上找他妈去了。此后,就不常见喜川了。回村的时候,听爹妈说喜川当了工人,每次回村里给他爹上坟,都要来看看我爹我妈,穿戴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跟我爹喝着酒,喜川总要说:叔,我们在村里多亏你跟俺婶照顾了,兄弟结婚的时候,我一定要帮忙的!过了几年,听说喜川也结婚了。
   那年我要结婚了,家里紧张,就想到了喜川。到了喜川所在的矿上,经过多方打听,在一个沟梁上见到了喜川。见到我,喜川很高兴,说哥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说啥也得好好喝点。喜川领着我穿过矿上棚户区低矮的房子,上了一道坡,领我到了他的家里。那房子是用土坯子垒起来的,地没有铺,窗户用纸糊着,一看就时间很长了,黄黄的,有好几个地方都裂开了缝子。屋里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见我们进去了,也不说话,喜川介绍了我,女人只看了我一眼,就把头扭别处了,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喜川说兄弟来了,我们兄弟两个喝点酒,显然是问那个女人要钱,那个女人一直把头扭在一边,理也不理喜川。喜川跟我笑笑,出去了。不一会儿抱回来几瓶啤酒,几包花生米,看看那个女的,再看看,想想,也就啥也没说,招呼我上炕喝酒。喝完了,临走,我也没说借钱的事。有一年,喜川来我单位找我,头发很长,满脸憔悴,中午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喜川哭了,一开始是啜泣,慢慢就大哭起来。他说他最小的孩子被火烧死了。原来,有一天他下了煤窑,女人出去打麻将,把小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不知道怎么就让灶里的火烧死了。一个大男人在别人的面前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听了让人真是有一种重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之后,好几年没有见到喜川了。前年回家过年,问起喜川,母亲告诉我,傻女人跟人跑了,领走了男孩,给喜川留了一个女孩。母亲说,这孩子,想给他爹立根,娶了个傻女人,临了,这个傻女人都跟人跑了。说完,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几年,听人说起村里的人,就说到了喜川,说死了。我吃了一惊,我说喜川怎么死了?死在窑里了。听了这个消息,我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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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笔下的两个乡村人物,不论是性格乖张的还是命运多舛的,无不真实鲜活,生动可感。何大脚,从他的脚大,到他绰号的来历,作者用生动的事实,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自私,吝啬、爱占小便宜又蛮不讲理的农民形象,他不管是集体的还是私人的,是便宜就占,根本不在意什么脸面名誉,也不讲究要对得起天地良心。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死去,他劝诫小混混,最后被捅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何大脚的忏悔之言,令人心动。喜川,他生命的河流流淌的却全是苦难。家境一贫如洗,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起初坚守着村里,要为父亲立个根,然而,贫寒却难以娶妻,离开村子去矿上做了工人,依然贫穷,娶了个傻女人,烧死了孩子,傻女人也跟人跑了,他最终死在窑里。可以说,浸润他的一生的全是苦水,年少缺失父母之爱,没能上学;长大缺少爱情的滋润,一生都在阴暗的天空下苦难的日子里挣扎。看到他对上学的“我”的亲热羡慕,看到父亲为“我”搓脚时他的泪花,看到他居住的简陋与女人的傻呆,看到他孩子被烧死的苦痛,无不令人动容,心疼泪滴。两篇乡村人物传记,都细节真实,生活气息浓郁,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读之,仿佛文中的人物正跃然纸面,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两个底层小人物的塑像,可谓雕刻细腻,触及人物的灵魂,也反射着时代的印记,令人读罢,为文中人物的境遇感喟不已。笔力深厚的佳作,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01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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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6-01-31 16:53:35
  感谢文友将如此厚重的文字安放流年,遥祝写作愉快!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2-01 06:14: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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