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良宝时常会想起那个充斥一股骚尿、墙根霉变的腐朽气味的房间。幽暗的灯光，永远照不清角落的物件。逼仄的走道，通往睡床与尿桶之间。那种气味，既有熟悉，又有厌恶，苏良宝想忘，总也忘不了。
　　 很奇怪，苏良宝躺下床，每每想要酝酿睡意时，房间的景物，以及它的气味，一一呈现于脑海。这样熟稔，旧物的气息，如同此刻置身其中。
　　 苏良宝打开房门，门扇发出“吱嘎”声响。苏良宝一直不喜欢慢悠悠推开它，她害怕听到“吱嘎”声，这个声响好像有人或鬼躲在暗处，向她传递毛骨悚然的信号。房间很黑，苏良宝壮着胆子走进去，她根据熟悉的方位感，摸黑走到桌子旁，那里有一根垂下的透明胶丝，拉一下，房间就会变亮。
　　 在那个房间，那样昏暗的灯光下，女人让她读信。那时苏良宝才上小学四年级。懵懵懂懂的苏良宝，读着信里的内容，大概是一些报平安或问候家里之言。苏良宝说信读完了，就写这么多。女人突然就抽泣不止。苏良宝看着这个平时雷厉风行的女人，这刻在她面前表露出软弱，她是心惊的。她怯怯问女人怎么了。女人说你爸在外面有了一个相好。他有了相好，到时就不会再要这头家了。
　　 苏良宝虽然不知“相好”是何物，但明显感到这对词的离心力有多重。苏良宝突然也跟着悲痛。（不要，那么她就成了弃女，没有了爸爸，这个家，靠谁来支撑？）苏良宝落了泪，她劝女人别难过，如果他不要你，我们也不认他。
　　 女人要苏良宝复信，她念一句，苏良宝写一句，稚幼的字体诚诚恳恳：如果你跟了那个女人，我就带着这几个孩一起投河自尽……
　　 苏良宝觉得那一定是个幻觉，她才十二岁，爸爸那么疼她，又是一个殷实纯朴之人，怎么可能……
　　 信发了出去。
　　 苏良宝自此有了第一桩心事。不能外宣，要自个儿消融。
　　 房门没髹漆，是原杉木色，打磨光滑。苏良宝没事的时候，喜欢用指甲叮，门扉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甲痕，小小缝洞，装载着苏良宝童年不为人知的心情。
　　 信投递出去一个月之久，爸爸从远城回来。父母的关系有些僵冷。苏良宝逮了一个机会，她问爸爸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爸爸呵斥让她不要管大人们的事。从那之后，爸爸对她有些冷。
　　 （二）
　　 这些年，苏良宝一直在外漂泊，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夜里的孤独，习惯如影相随的寂寞。失眠的时候，浮影若梦，要么是村庄死去的老人的面孔，要么是漆黑逼仄的房间里的物件，叠影憧憧，萦绕脑际。
　　 十六岁那年，苏良宝被逼辍学，她也没问妈妈为什么不让她读书。只是觉得天空突然灰暗得很，一个人跑去后山坡，躲在两座隆起的坟茔之间不想回家。那时夜幕已经低垂，四周刮着凉飕飕的风，竟忘了害怕。就在那一刻，苏良宝突然想到了死。
　　 萌生自杀的念头，使苏良宝似看到绝望中的希望，内心的伤痛如同有了归属，可以暂且不死，这些痛苦也就暂且留念一段时间。她想好了，如果死了，没有比这更寂寞的事。心既然都想死，又可惧于活的痛苦。所以，苏良宝一直抱住死的信念，而继续努力想要活得更好。
　　 苏良宝离开这个养育她十六年的家，没有留念，没有不舍。她只背着一个帆布背包，里面装着几套换洗的衣服，独自一个人去了偏远的城市某饼干厂打工。
　　 这一切陌生得使人手足无措。与校园不同，那里有同龄的面孔，散发朝气蓬勃的气息。所学的都一样，不懂会有老师教导。而这里有比她父母年龄还大的工友，有比她年纪还小的童工；工作操作不懂只能模仿别人，或自己慢慢摸索。苏良宝内心充满忐忑与彷徨。
　　 天天重复那些无聊的工序，如同日子，无休止的重复。有时组长会派她去看升降机，她只需站在升降机旁边，按一下那个红色圆形按钮，看升降机隆隆下沉，又隆隆升上，几个中年搬运工推着推车把货物推走，苏良宝看着他们在眼前来来回回，那些枯燥的时间才变得有几分生气。
　　 苏良宝休息的宿舍有十二个床位，她的床位在最里面左上铺。她记住那些从各乡各地聚集于此的工友们参差不齐熟睡的鼾声，在冰冷的水泥房里呼着热气，她不知怎样去看待自己的人生，好像没有出路，盲从地，跟着这俗世低微的洪流漂浮。
　　 她在夜市的地摊买一元一本的旧杂志，有《佛山文艺》、《江门文艺》、《知音》、《人之初》、《读者》诸些。想从文字里面找答案，亦想增长失缺的知识。
　　 她不想回家，这条离家的路并非她拣选，她离家是迫不得已。那时，她甚至连身份证都不够年龄办理，她贴上童工的标签，但苏良宝却感到自己的心这样老了与沉重，好像要背负现实所有的真相。
　　 （三）
　　 房间左壁是一个双开门衣柜，第一扇里面叠放一家子人冬天的厚衣裳。苏良宝的厚衣只有二件，也叠放在内。下面是一个抽屉，里面塞着袜子跟一些碎布条，它们都有一股密封已久的气味，苏良宝记住那些气味，像萦回在记忆的深坑经久不散。
　　 她喜欢拉开这个抽屉，想从里面找出喜欢的物件。因里面太乱，以致有了遐想的空间，那些零碎的布条，是被裁剪时留下的，有着簇新的外表。她可以拿出来，用针线，凭着简单的构思，缝制一件玩具衣衫，或一件妆点头发的饰物。
　　 第二扇柜门里面空间比较大，是主柜，分二层。上层放着一个大红色的皮箱。妈妈曾告诉苏良宝，这是她婚嫁时娘家给她惟一的嫁妆。配有细小的钥匙开启，两边有按钮。开启中间的锁孔，按下两边按钮，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件枣红色呢子女款长大衣，还有一些“贵重”的物品：一个空存折、旧的书信、假的玉镯。
　　 妈妈极少打开它，苏良宝也不知她把钥匙藏于哪，总想趁她不在，再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变化。苏良宝到处找，翻箱倒柜，又搬来凳子踮起小脚欲看柜顶有无。还是够不着，她又找来一截长棍子往柜顶上面来回扫刮。好奇欲非常强。像村庄里的每条巷道以及所有旮旯角，苏良宝都摸透走熟。发现探究，成了苏良宝童年密不可分的部分，也是苏良宝自我寻找一种快乐的始源。对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熟悉透，便对远方，对他乡怀有遐想，强烈的，势必的，要去追寻的一个梦。
　　 在十三岁前，苏良宝最多的零花钱只有二十元。那时二十元并非像现在整张面额；只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二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面额。比苏良宝大几岁的同村女子，十八岁便嫁人，她出了一趟县城回来，对别人说，她花掉了一百元。苏良宝颇吃惊：一百元，要买什么才花得掉？要是买零食，能淘空村东头小卖部里面的零食的一半。苏良宝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人与人之间怎么差距这样大，她苏良宝想都不敢想的，别人却轻而易举便得到。
　　 女子的老公，苏良宝不敢恭维，人矮不说，又黑又胖，腆着一个将军肚，一脸的暗疮。自女子跟学校断了关系，她妈妈立马为她说了一门亲。出海捕鱼的，家境殷实，嫁之，不用愁三餐。用青春作筹码，换取的婚姻，惹得村里所有的妈妈恨自己没有这种命，不能为自家女儿绸缪佳婿。
　　 苏良宝不知女子这是幸抑或不幸，十九岁，生了一个男娃。女子的妈妈四十出头便当了外婆。苏良宝辍学后，她妈妈应该想过为她打算谋一房人家，早早把她的心尘埃落定。但苏良宝选择离开，选择以沉默的方式对抗。心的冷，是需要行动需要语言来温热的。苏良宝知道，那个女人永远不会理解她的心，她们之间的隔阂，早已注定，无法抵达彼此的思想层面。所以苏良宝不屑听她任何解释。于妈妈来说，利欲比骨血亲切，也不枉她养她一场。
　　 （四）
　　 转眼寒冬至，苏良宝在工厂度过了快半年的时光。有时上16时至23时的晚班，要加班加点，熬到凌晨两三点才下班。热水处的热水早已变凉，没有热水，苏良宝打来冷水洗澡。透风的洗澡房，夜风冷如冰，苏良宝连脱衣服都需要勇气。看着那桶透明的液体，她硬着头皮提了起来，把桶倒扣直接往上身倒淋下，全身冒起鸡皮疙瘩，一股热气这时才升腾在体内。
　　 这些还算次要，可以将就，不能忍受的，是工作时打包装磨损的指头。十个指头，有六个都要用纱布包扎、或用创可贴贴住。若不，痛入骨髓。糖比盐更能侵蚀外皮，那时苏良宝为饼干上夹心，右手要不停往堆放饼干的工作台捡拾饼干上来抺夹心。那些沾在饼干上的糖粒，比磨刀石还要狠，这样反复来回，指头就磨破了。人人都咬着牙完成任务，破皮处，沾着糖，锥心般疼痛。有时还要和同事抬上百斤重的货物上楼过称。苏良宝使尽吃奶之力，手掌勒起一道泛紫的深痕，歇了又歇，才致使货物上楼。
　　 心酸时，苏良宝亦会想家：房子，拥挤而破旧；房间的物件，温馨而亲切。
　　 冬天很冷，被子不够厚，冷得脚和身子缩作一团。凉丝丝的冷空气无孔不入，苏良宝把床尾折叠好的衣服全部覆在被子上面，仍抵挡不住寒气入侵。她想挨过这个冬天就好了，毕竟南方的冬天比较短，也省得再添被子。
　　 加宽的床，妈妈睡外面，妹妹睡中间，苏良宝睡最里面。盖一张印有牡丹花图案的被套套着手工打制的棉花被子。很厚重，压得细小的苏良宝有时透不过气来。妈妈说被子厚重，保暖强，只需盖一张就可以了。夜里苏良宝热得慌，把手露在外面，这才凉快些。后来苏良宝获悉，并非依靠这张厚重的棉花被夜里温暖如春，也因着盖在被子之下的体温，散发出热量，彼此燃烧着。
　　 苏良宝想念那一刻的温暖，想着想着，觉得身体就不会那么冷。工作辛苦，夜里难寐，苏良宝好像看不到明天的到来。明天？明天？苏良宝夜里喃着这对字，明天究竟有什么？
　　 （五）
　　 女人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妹妹在哭，一屋鸡飞狗跳，那时暮色四合之际。苏良宝从石板凳站起来，刚想跟女人解释，女人未等苏良宝张口，抄起放在门角的扁担就往她身上落下。苏良宝求饶，哭得撕心裂肺，求女人停手别打。女人的气未消，觉得这点教导太轻，扔下扁担，找来墨绿色的包装带把苏良宝的手脚捆住，拖着她往废水沟里按着她的头喝臭水。苏良宝吓得只会哭，嘴巴沾了一嘴污水，连牙齿都变黑了。苏良宝“呸呸”的往地吐，顾不上哭，想挣出女人的控制。女人厉色质问她“下次还敢不敢打妹妹？家里的活还收不收拾？”苏良宝一个劲的点头说“下次不敢了”。
　　 松了绑的苏良宝在露天的天井洗澡，借着月光的惨白，用手抚摸扁担落在身上的印痕，又红又肿，苏良宝觉得痛，但心更痛。
　　 苏良宝便偷偷在日记本上写：
　　 ……如果能离开这个家，能离开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到那里都可以……
　　 （六）
　　 十八岁那年，苏良宝遇见了他。他是这个饼干厂厂长，苏良宝知道他有家室。这个瘦小的男人，一定有什么，令苏良宝割舍不下。后来苏良宝明白，原来是他给她的关爱。
　　 苏良宝要预支工资，需要他签名。
　　 苏良宝从财务的手里拿了一张收据，去厂长办公室找他。他那时正在接听一个电话，抬眸便看到了苏良宝，他的眼珠很大很黑，似会说话，定定看住苏良宝。苏良宝突然地心慌，站在门口，拿着收据，进退两难。
　　 他用眼神示意苏良宝进来坐，苏良宝拘谨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在他前面的皮质沙发等。他一边跟电话那头谈着业务，一边不时用目光瞄一眼苏良宝。那目光不邪不淫，但苏良宝觉得有种坐立不安的滋味，搅得自己心慌意乱。
　　 好在电话很快挂掉。他向苏良宝微笑点头，眼神全是笑意。苏良宝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壮着胆子起来道明来意。他从她手里拿过收据，看也不看，就签了自己的名字。（李剑，原来他叫李剑。）苏良宝向他道了谢便转身离去。苏良宝知道，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定盯着她的背影紧追不放。所以苏良宝走出他的办公室，立马就奔下阶梯，如同做贼般，心卟通跳个不止。
　　 （七）
　　 苏良宝十四岁那年，爸爸便不再回家，只是逢年过节时给家里汇些钱。书信也少了。女人除了卖力的务农，更多时候喜欢骂她。动辄非打即骂。
　　 苏良宝记得小时候那个男人很爱她的，他允许细小的苏良宝爬在他赤裸的上身拔他的乳毛。拔得他痛，他嗔骂苏良宝傻女，不许拔爸爸的乳毛，爸爸会痛。苏良宝就格格笑，非要拔他不可，他就用手去挠苏良宝的腋窝，苏良宝至怕痒，痒得她说爸爸不挠我，我不敢拔了。赶集也只带苏良宝去，背着小小的苏良宝，行走六七公里路，带她去集市吃牛腩粉，苏良宝吃得满嘴油，还是爸爸帮她擦干净。
　　 ……
　　 苏良宝记不得那么多了，自从爸爸外出打工谋生，一年只能见他一回。春节过后，爸爸又要起程离乡；也不知他去了那个城市，反正很远很远，要坐很久很久的汽车，在苏良宝的印象中，只有“很”的概念，那是她一无所知的生活。
　　 房间放置了谷仓，刨木的板凳，衣柜，桌子，木匠工具箱，盛米粒的大瓮，两把掉漆的旧椅子，两张一大一小的床，几包脱好的谷子，一个黑色的塑胶尿桶。门的两边角落放着多余的扁担和锤石的工具。衣柜下面塞满了瓶瓶罐罐。那些瓶罐，装有油漆、或农药。有空的，满的，半瓶的，瓶身都沾满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