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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绣花坳纪事(散文)


作者:张诗群 童生,600.4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90发表时间:2016-01-31 22:14:48

【流年】绣花坳纪事(散文) 一、美人尖
   明月是我的邻居。明月十八岁时,我十四岁。
   小镇人一生的时光就像原野上的雏菊,开了,老了,谢了。当然,那时的明月是一朵盛开的雏菊,一朵小小的花,恬静清秀,不招摇,也不热烈。
   我老家是片古朴的土地,宁静偏僻,守旧清贫。小镇久远纷杂的历史到了清咸丰年间有了清晰的眉目,1853年,沿江东下的太平军抵达小镇的古驿道,鼓动当地民众与清军激战,战争的惨败使五十里驿道人烟绝迹。后来,李鸿章令湖北等地民众大举入迁江南,垦地拓荒,繁衍生息。慢慢地,也就有了现在的小镇。
   小镇的这段历史我是从老家的地方志中见到的,但最初了解它,是小时候听明月的父亲说起过。明月的父亲是小镇的面相师,除了给人相面打卦看风水,还有一肚子的掌故野史。农闲时节,总有三两个村夫野老在他家闲聊,茶水续到两三泡,面相师的掌故往往也说到了精彩处。“绣花坳”这个古老地名从面相师带湖北腔的口音中滑出时,我和明月的手停在拆了一半的旧毛衣上。面相师说,小镇西边的坡地曾是一片庄园,庄园的主人四十多岁才生养了一位小姐,庄园主将小姐视若珍宝,花巨资建造了一座绣花楼,每日请塾师教小姐吟诗作画。小姐出落到十八岁已是貌美如花,前额一道美人尖,唇红齿白赛天仙。
   面相师描述性的语言极具感染力,我眼前纷乱着小姐的绣楼和美人明净的额头。我在面相师的描述中伸手拨开明月额前的刘海,她白皙的前额上方,发际线蜿蜒着柔美的弧线,正中一点下凸的发尖,像远处青山隐隐的峰峦。
   明月的美,合乎小镇人理想中的标准。他们的标准是老戏台上的演出剧目给制定的,秀气文静、稳重明理,最重要的,是有古代小姐那样的美人尖。明月都占全了。还不止这些,明月虽然只读完了初中,却会做对联唱曲词,也能手捏花针在花绷上穿上穿下绣些花鸟虫鱼。
   明月不读书实在是个遗憾,但小镇人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面相师的这个女儿是不愁嫁的,一个女人嫁得好,就好比是连台本戏的最后一场大团圆,曲终人散,圆圆满满,也就再不惦念了无遗憾。
   “绣花坳”的旧闻逸事在我和明月的心底有了某种隐秘的煽动性,这是面相师万万没有想到的。绣花楼中研墨吟诗的小姐,像一幅古画呈现的模样,暗旧却妩媚,在某段时空中定格,似乎有着穿越时光的神秘暗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明月与绣花坳的小姐,都是前额有美人尖的小姐,都是戏台上款款动人的小姐。
   但那天面相师闲聊的故事还有完整的下半段,这下半段才是故事的重点。小姐长到十八岁,喜欢上了一个青年男子。古时候的小镇,五里一排十里一亭,男子是十里亭外的英俊书生。书生仰慕小姐才华,在素绢上题诗与小姐唱和传情。小姐终于春心萌动,庄园主也应允了这对佳人的姻缘,山环水绕的绣花坳,即将上演浪漫结局。但幕还未落,人未散场,结局却已是另外的翻转。书生被迫应征,随小镇的民众加入了太平军,在一场惨绝人寰的激战中,书生怀揣小姐的新诗,在血泊中倒地身亡。待到晚霞漫上西天,小姐点燃了火把,与轩窗重阁的绣花楼同归于尽。
   面相师说完时,旧毛衣已拆完。明月的眼中有泪水,她垂下眼帘良久不语。我仿佛看见了小镇的昨天,小姐、绣楼、书生,在小镇的暗旧时光里隐隐浮现。
   那一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明月考进了小镇的小戏班。她拢起额前的刘海,露出弧线柔美的美人尖,跟随小戏班走南闯北唱青衣。
   戏台上,依稀一声花腔念白:小姐呀——
  
   二、青衣
   青衣的水袖在戏台上袅袅拂动,像小镇山河里摆动的水草。
   小戏班来演出之前,小镇人已经在传递着消息:面相师的女儿明月,在小戏班里唱青衣。再往前追溯一年,是另一个口耳相传的旧闻:明月决定去唱戏,是因为喜欢上了小戏班的当家小生。
   小镇的戏台是过去人民公社的剧场,当初建得十分坚固,水泥砌柱,青砖外墙。我在志书中见过它的样子,宽阔威仪的门楼上方,是一枚硕大暗红的五角星。剧场里演过样板戏,开过几百人的社员大会,也放映过黑白老电影,那些时候,小镇人平静黯淡的生活忽然变得热血奔涌,像日渐隳颓的旧戏台忽然间灯火通明锣鼓喧响。
   阳光透过瓦缝洒落进来,细小尘埃在光柱里飘浮起落。明月轻抖手臂,收袖,拢袖,再轻轻一扬,两条白水袖舞宕开来,回旋翻卷缠绕起落,一阵密集鼓点木鱼声催,白素贞幽怨念道:“许仙,你这负义的人哪——”鼓点起,嗒嗒嗒嗒……嘡!
   因为有明月,小戏班在小镇的日子,是小镇的节日。小镇的女人们把“青衣”说成“旦角”,她们说,明月演的旦角,比左家湾和陈家湾的旦角更像旦角。
   小戏班日场连着夜场,在小镇一连演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小镇活色生香,当然那半个月里,外出不归的面相师也成了众人私语的话题。
   面相师的出走,可以归结为小镇形而上的一部分。小镇的形而下是房舍田地垒起的日子,是炊烟黄狗热被窝相守的温暖;小镇的形而上是淳朴的乡风,是小镇人祖祖辈辈守护的名节。
   没有人知道在明月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面相师一直将明月的转变归罪于小生的勾引。小生姓刘,英俊儒雅,姿态翩翩,原是外省一家越剧班的武生,越剧班解散后,刘姓武生应小戏班班主的邀请来到小镇,在小戏班里挑大梁唱小生。小生的名字在小镇女子中被含羞传颂时,明月决定和她们一起去看一场小生演的《西厢记》,这一看她的心便像玻璃珠子碎了一地,又疼痛又甜蜜。第二天再去,穿黑绸衣的小生正在后台练功吊嗓,小生眉梢传情玉手轻扬,有意无意对着明月的方向一声长念:呀呀呀,小姐——你可来了!小生的对手戏,是一个青衣。
   此后小生的身影像一株三月树苗,植进了明月的心底。为与小生同台,她唱会了几大本戏文去考小戏班的青衣,小戏班如获至宝当即录取。
   那年秋天,小镇人目睹了一场比戏曲还要紧张的剧情。被面相师锁在家中的明月把床单披在肩上,甩起水袖唱《白蛇传》,唱《天仙配》,唱《小辞店》,唱了三日便开始绝食,绝食到第四日,颓败的面相师终于打开了房门。明月踉踉跄跄走过衰老的父亲,在小镇人屏息凝望的目光中,走过草色泛黄的田埂,绕过小镇一水如带的山河,走出了小镇人的视线。她单薄的身影后,河畔迟开的雏菊像一大片闪烁的星星。
   面相师向小镇人宣布从此与女儿断绝关系。他希望明月是古戏文里的小姐,而非戏台上的青衣。想象撑起的空间丰饶美好,现实却枯瘦得令人难以启齿,它们再相似也绝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时隔一年小戏班回到小镇是不是因为明月想念父亲。如果是那样,明月一定很伤心,面相师居然远避他乡。我在午后休场时去看明月。戏台上幕布低垂,她在幕布后台的化妆间安静地贴花钿勾眉眼,桌前菱镜里的明月,被粉面红唇掩盖了真实表情,看不见悲伤和欢喜,也读不透她义无反顾的爱情。
   空寂的戏台像无人的空城,台下几百把连成一体的暗红座椅,似乎从未有人落坐过,年深日久地堆积着幽深。
  
   三、小生
   我在小镇生活了十七年。小镇依山傍河,田野开阔。很多时候小镇在我的印象中是绿色的,吹过河畔原野的山风,绿悠悠的沁人心肌。但有时小镇是暗黄色的,小镇人生老病死,耕耘稼穑,单调知足忙碌安宁,日复一日像暮晚时分老去的炊烟。
   小镇的剧场是个神奇的所在,睡意沉沉的老戏台,等待着躁动将它唤醒。锣鼓响,木鱼催,高胡起,台上唱不尽的百年恩仇几世悲欢,台下人哭哭笑笑,勾起前尘往事委屈心酸,半生的感慨借一场戏淋漓倾尽。小镇暗淡宁静的时光,被小戏班犁出了一道新鲜褶痕。
   湖水蓝的斜襟长衫,襟边一圈针绣散枝纹,朗朗星目,凛凛剑眉,额间淡彩如西天流霞,小生一出场,一枝青柳艳压群芳。
   小镇人没见过这么俊朗的小生。那时还没有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但如今让小镇人去回想,刘姓小生在他们眼里,不输扮演柳梦梅的俞玖林。
   小生演戏面有英气,台风挺拔稳健,文戏唱腔铿然有韵,一扫书生的文弱缠绵。小镇人窃窃私语后恍然大悟,小生原来是小戏班班主从外省挖来的名角,以前的行当是越剧武生。
   刘姓小生在小镇唱红的那年秋天,小镇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仿佛一夜间点亮了红灯笼。
   秋天就是这样生动起来的,谁也不在意小镇突然而至的躁动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就连给小镇人打卦算命的面相师也决然不知,她十八岁的女儿明月,就要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
   荒僻的小镇在闯入小镇的外乡人眼底一览无余,麦子黄熟,柿子红透,山河水日渐枯瘦。小生只为生计而来,他无法预知他要为小镇日后的某些事件承担责任,在命运的戏台上,他充其量只是衬景的道具,《梁祝》也好,《小辞店》也罢,他把梁山伯演到化蝶,把蔡鸣凤演到枉死,然后“哐——”一声拂袖退场,任台下泪流如雨,与他又有何干。
   只是,他遇见了明月,一切与他都有了干系。
   迎面走来的明月,有初春山野的葱绿气息。还不止这些,小生扬起眉梢看过去,他看见这女子眼中有两团跳跃的火苗。他的心怦怦狂跳,他被这火苗瞬间俘获。
   明月后来不顾面相师的再三劝阻,毅然考进了小戏班,与小生朝夕相对。小镇人听小生在戏台上的唱腔便多了深情绵邈:“我为你珠花戴两朵,我为你披上绮罗裳。人说孔雀最艳丽,你赛过那孔雀与凤凰。”现实版的情感伦理戏显然比编造的戏文更精彩,小镇人围着锅台田地,不无艳羡又不无鄙夷地将此事沸议了多日。此后有人打探到新的消息,沸议便只剩下了无情的鄙夷。
   消息说,姓刘的俊朗小生,在老家已有妻儿。
   面相师只觉得天旋地转,若有长发三尺,他也能把头颅甩成戏台上悲愤冤屈的样子:天哪——
   小生像《小辞店》里的蔡鸣凤一样有了婚外情。外出经商的蔡鸣凤与店主柳凤英日久情生,三年后蔡鸣凤不得已还家时,柳凤英才知蔡鸣凤已有妻室。悲剧的结局赚尽世人眼泪:蔡鸣凤被妻谋害,柳凤英触碑殉情。小生为自己的出轨找到了悲壮的理由,却忘了《小辞店》剧情的铺垫,已先期赢得观众对男女主角各自不幸婚姻的同情。
   小生的婚外情楚歌四起。面相师追到小戏班捶门大骂,小生的妻儿也追到小戏班哭天抢地。小生闭门不出整三日,再上台已形销骨立。剧场里座无虚席,蔡鸣凤悲声唱:“冤家妹妹待我情深意厚,办包裹和银两我回黄州。”柳凤英怨声唱:“也曾问我的哥妻房可有?扯谎的鬼也,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漂流。实指望和我的哥天长地久,又谁知中途把我抛丢。”
   “哐——”小生匆匆退场,转过脸,两行泪水凌乱了胭脂。
  
   四、面相师
   面相师坐在山坳里,耳听得松风阵阵,倦鸟归林;西天晚霞映红了山顶。
   晚年的面相师愈发沉默寡言。小镇往事在他的沉默里寂静下来,静得像远处的山峦,像山谷里闲花飘落的幽潭。于是他愈发喜欢一个人漫步,一个人背着手走入山林,累了在树下席地而坐,听松风过耳鸟鸣山涧,此时他会发发呆,沉寂的往事便青烟一般浮现出来。
   小镇的往事就像一段烟,傍晚时分飘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空,晚风将它吹散,烟火气息却缭绕不绝,让每一个倦归人无比亲切,那是熟悉的印记和温暖的召唤。
   不管小镇人愿不愿意承认,面相师曾经是他们的精神依靠,是他们虔诚依赖的人。小镇人心底都有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他们相信,面相师可以帮助他们窥探未知世界的秘密,从而趋利避害化险为夷。
   小镇的神秘文化是不以物质形态留存的隐形符号,与村口的千年老槐、老槐上的喜鹊窝一样,它附着的生动含义让小镇有着黑色土壤的丰沃光泽。
   镶嵌在脸上的微妙表情、面痣脸纹、五官三停十二宫,小镇人只愿向面相师全盘展览。甚至婚丧嫁娶,春播秋收,开镰割谷,他们都要找面相师掐算吉日。有时,在小镇人的央求下,面相师会顺手打上一卦,再学诸葛亮妙解锦囊,为小镇人一一拆解。每逢此刻,小镇人感激涕零,面相师笑容含蓄,连门前的山桃树似乎都勾连着神秘的默契。
   日子,像山河水,缓缓流逝。
   日子,把年轻的面相师打磨成满腹经纶的面相师。
   年少的我更愿意把他当成说故事的人。是的,明月的父亲,是个会说故事的面相师。
   我不确定明月成长的命运是否受了故事的影响;我不确定面相师事隔多年,是否有过幡然悔悟——他当年绘声绘色的叙述,在明月心底留下了雁过寒潭的倒影。一段烟花生凉的凄美往事,在明月十八岁的寂寞青春里,制造了一场潜流暗涌的暴风雨。
   绣花坳的小姐,在面相师的讲述里复活。她与明月一样,额前一道美人尖;她与十里亭外的英俊书生诗词唱和倾心相恋;书生战死,她点燃火把,与绣花楼一起殉情。
   传说与现实往往是这样混成的一片。在小镇人眼中无所不知的面相师,最后竟看不清自己女儿的命运,竟然无法阻挡那脱了轨的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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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阅读绣花坳纪事,与渐次登场的美人尖、青衣、小生、面相师邂逅,绵缠,于抽象血脉的辨识与民俗艺术的聆听中,醉失于寻根文化的苍苍古径上。作者采用抽离和换位的叙事策略,以先分后总的佳构,透过活化的具象和“在场”的对焦、扫描、还原和诠释,考量祖籍根脉的源起、迁移、衍生、传承,嵌入人文历史、民间传说、地域文化等知识肌理与内容面向,在存照和追索的同时,完成了神秘文化的隐喻解读,延展了历时谱系和生命本意。在命运的戏台上,明月飞蛾扑火的爱无力,明月父亲形而上的出走和颓败行色,流泻出生命的颤栗与宿命的沉重,一定程度上昭示着伦理秩序的失衡和价值体系的崩解。纵览文本,“我”的感性触摸,明月与绣花坳小姐的镜像置换,面相师的现场讲述,地方志的史料引述,古韵新声的点染、铺陈和诗性描述,语句跃腾而内敛,诗意柔绵而哲性,闳中肆外,又慑人心魄。戏词,诗情,话意,血髓,织成一道守望原乡的精神符码,彪炳史册。一篇别有枢机的“地方志”,更是一篇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倾情推荐。【编辑:芦汀宿雁】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02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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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6-01-31 22:22:13
  在古韵新声的清韵中,追寻血脉寻根的精神之旅,内心充盈着无可言说的甘冽与苦涩。
   惟愿,岁月静好,人生安适。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2-02 11:49:2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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