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家里每年都宰年猪。宰了年猪后，父母亲就忙着捏血豆腐，忙着灌香肠，忙着腌腊肉。那浓郁而绵长的年味，就在父母亲进进出出的忙乱中，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
　　 （一）
　　 村里的老人们说：“世间有三苦，开车、挖煤、推豆腐。”推豆腐是苦活，家里缺少劳力，没有推豆腐过年。我们村子二十几里外有个叫落别的乡场，那里有不少人家推酸汤豆腐卖。每年的腊月二十几，父亲在一个冷清的早晨，披着厚实的大衣，挑着菜篮在湿漉漉的寒气中出门，去落别买豆腐。他沿着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走上八里路，到了大用火车站旁边一个叫新路口的地方，花了两块钱的车费，坐上六枝开往安顺的中巴车。中巴车路过落别街上，父亲在那里下车后，买了几十斤豆腐，蹲在邮电所的门口吧嗒吧嗒地过足了烟瘾，坐上中巴车，匆匆忙忙赶来家里。竹篮里的豆腐，方方正正的，散发出豆子的清香味道。午饭后，父亲就忙着捏起来血豆腐。
　　 父亲叫姐姐去村头的菜园里剥一竹箩青菜叶子回来，一片一片清洗干净，放在锅里焯一下，脆嫩的叶子就变得软绵起来。父亲提了半桶水，把院坝角落里的石臼和挂在大门背后的木棰仔仔细细地洗涮干净，再把豆腐放进石臼里，用木棰来来回回地把豆腐捣碎。父亲在豆腐泥里撒了盐末、花椒粉、肉末，泼了大半碗鲜红的猪血，用手搅拌均匀装进蒸饭的大锑锅里。父亲坐在暖烘烘的柴火边，卷高袖口，捧着一捧豆腐泥捏着血豆腐。父亲捏血豆腐时，乐呵呵的，他那双大手熟稔地挤着豆腐泥，用力地压了压，再轻柔地磨了磨，一个血豆腐就这样捏好了。父亲捏的血豆腐，像苹果那样圆，就像用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父亲捏血豆腐时，我觉得好奇，就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还学着父亲的样子，抓了一大把豆腐泥捏了起来。我咬紧了牙关，弯着腰跺着脚，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捏出来的血豆腐扁扁平平的，像一个丑八怪。父亲没有批评我，只是笑着意味深长地说：“捏血豆腐，要会用力，更不能心急，多捏了几回，就会掌握了方法。”可我学着捏了好几个血豆腐，一个也没有捏好。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崇拜父亲，他那双大手，可以扶着犁铧犁地，可以写出清秀的毛笔字，还可以捏出圆巧的血豆腐！
　　 父亲每年都会捏几十个血豆腐，他把血豆腐齐齐整整地码在炕笆上，用柴火熏了起来。在烟火的熏烤下，血豆腐一天天变得硬了起来。年三十那天，把血豆腐刮洗干净，放在开水里泡软，切成片装进盘子放在米饭上面蒸，诱人的香味就在热气腾腾的雾气中飘散开来，往嘴里扑了进来。我们贪吃，揭开甑盖，夹一片放在嘴边吹了几口，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口感绵厚。母亲就在一边笑着说：“不急不急，家里多得很，别烫着了嘴巴。”
　　 血豆腐熏干后，放在通风的地方，正月间家里来了客人，热情好客的母亲就蒸血豆腐招待。客人们和我们姊妹一样，都喜欢吃父亲捏的血豆腐。有时碰上周末，我们想吃血豆腐，母亲也会给我们蒸一碗。我和姐姐们一样，就这样吃着父亲捏的血豆腐一天天长大……
　　 （二）
　　 家里宰年猪那天，父亲蹲在地上，用盐巴仔仔细细地清洗着猪小肠。父亲翻动着湿湿滑滑的猪小肠，动作轻柔，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破了肠子。我记得家里灌香肠大多是在晚上，父亲先蹲在厨房门口把磨菜刀，他往弯如新月的磨刀石上泼了点水，双手捏着菜刀，哗哗啦啦地磨了起来，一年的旧时光就这样在父亲那来来回回的推拉中溜走了。磨好了菜刀，父亲用指甲在刀口上试了试，一脸满足地笑了起来。父亲找来一根长竹竿，绑着镰刀去祖屋后面的荒地里割棕叶。割来棕叶，父亲放在火上烘几下，划成丝丝缕缕的，用来扎香肠。
　　 灌香肠的瘦肉，全是父亲精挑细选的猪后腿肉。切好的肉片，撒些花椒面、盐末，搅拌均匀后就可以开始灌香肠了。父母亲坐在伙房里，相互配合着灌香肠。他们嫌我们姊妹碍手碍脚的，就叫我们去隔壁邻居家玩耍。而这个时候，我喜欢躲在家门口，眯着眼睛从细长的门缝里屋里瞅。父亲先用一缕棕叶，把猪小肠的一头结结实实地扎紧，然后母亲找出猪小肠的另一头，她分开猪小肠的肠口，父亲就拿着肉块往里面一点一点地塞进去。做这活要有耐心，也要懂得一些技巧，用力过猛，猪肠子就破了，肉块就漏了出来，撒落一地。父母亲不敢说话，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静悄悄的，偶尔听到火塘里的柴草“噼啪”地响了一声。柴火燃得旺旺的，屋里的墙壁映得红红通通的。父母亲灌了几寸长的香肠，就用一缕棕叶扎紧，再接着灌。灌了一半，父亲停了下来，他洗干净双手，找出烟叶掐成几小截，熟稔地裹起了烟卷。他点燃火，眯着眼有滋有味地咂起了叶子烟。母亲坐在火边，轻声哼起了一些民间小调。腊月里活路多，父亲灭了烟火，有和母亲急着灌起了小肠。在我看来，那一节节香肠灌进去的是父母对新年的憧憬，是父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父母亲忙了半夜，才灌好香肠，把这一节节香肠挂在火塘上熏烤，望着让人垂涎欲滴。我们巴不得年三十早一点到来，好吃上这味道鲜美的香肠。
　　 （三）
　　 家里宰的年猪，重四百多斤，一斤也没有卖。一块块猪肉，有十几斤，挂在阁楼的板壁上。年前几天，父亲就忙着腌腊肉。
　　 母亲叫姐姐去古井里挑水洗干净家里的那口瓦缸，叫我去古庙边的小卖部买了好几包盐巴，盐巴和着花椒面倒在盆里搅拌均匀，父亲就蹲在堂屋里腌腊肉。挂在阁楼上的那一块块猪肉，要提下来放在大盆里，父亲抓着盐末，仔仔细细地撒在肉块上，展开宽大的手掌，角角落落抹了了遍。父亲不停地翻动着肉块，大盆时不时在地上晃动，发出“唰唰”的声响。父亲抹好盐后，用指头在肉块上沾了一下，放在嘴边舔了舔，盐味刚好适合，父亲就把它放进瓦缸里。我也“咚咚”地踩着木梯，去阁楼上提猪肉。那时我还小，力气也弱，姐姐把猪肉递给我，我伸出小手抱着一步一步走下楼去，衣服上染得油渍渍的。我憋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来到堂屋，父亲笑着说：“你还小，下楼梯时要慢一点，不小心摔了跤，过年就吃不了粑粑啰。”
　　 父亲腌了几块腊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母亲叫他歇歇，他搓着手，还是没有停下来。晚饭前，父亲腌好了腊肉，满满的一瓦缸。腌了几天，肉块透盐后，父亲就一块块地提了出来，挂在通风处沥干盐水，再挂在火塘上用柴草熏烤。家门口那座大山，长满了柴草。在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每天午饭后，我扛着锄头，腰上盘着绳子去挖柴。我一天扛一捆柴回家回家炕腊肉。那种小米花柴，放进火坑里，点燃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放鞭炮那样清脆。我每天晚上，陪着父亲坐在火塘边熏腊肉。那浓郁的腊肉味就一点一点地在伙房里飘散开来，新年的脚步就快要来到我们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