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今年的春节天气是格外的好，睛天大太阳，到处喜气洋洋，过年的小孩子们只穿件小外套还有点热。我们一家七八口全部到大舅家过年，大舅家就在湴田村丁字屋湾二里开外的地方。
　　 妈妈有五兄妹，全部聚到一起过年，是近十年的第一次。外公外婆过世多年，因为条件不具备，每次都是各家派一代表走动一下权当拜年了。
　　 今年是外婆过世十五周年，又迁了新坟，于是，伏山大爹下面五个小家大大小小三十多口人决定到外婆坟上拜新年，求她老人家在天堂保佑她的子子孙孙平安健康发财。
　　 坐在车上，我陷入了晕车中。但脑海里一幕一幕的上演着儿时的景象如同过电影。
　　 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对外婆和外婆家的人和事都是恋恋不忘的。
　　 外婆家距我们其实并不远，以前是最最乡下的地方——湴田村，现在是市中心位置了。周立波写《山乡巨变》时体验生活就是在她们湴田村楠竹湾这边居住生活的，那些书中的人物原型听大人们讲是谁谁，我们一群小家伙就常常去当面看看，与书中人物核对下看写得像不像，哪里像，哪里不像一一对应验对证是我们儿时最爱玩的一种乐此不疲的游戏。曾经的那个亭面糊爹爹就是我们最爱喊最爱查验的人之一。
　　 苍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几经风雨，历度拆迁，当年的湴田村楠竹湾，而今的雄森国际。是谁让浮生乱了流年？是谁让喧哗替代寂静？是谁让贫农化作富豪？当年的小山村早已是焕然一新，到处是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座座农家小楼精致亮堂；没有了烂泥路，没有了黑灯瞎火；而今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不夜城。
　　 一阵猛喊声惊醒了我。
　　 到了！下车！和我一样年纪的小舅小牛婆在大呼着。因为我比小舅大十个月，从小我就从不喊他舅舅，一直喊小牛婆，他也没意见，照样和我一起玩。
　　 将香插在墓碑前，将敬果点心一一摆好，大舅又招呼一干儿孙们十多号人一一跪下叩拜，嘴中念念有词，点燃炮仗，整个山坡都销烟弥漫，好不热闹。做了应做的程序，准备下山了，遇着一伙人在外婆坟墓的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墓上也开始了他们的仪式。大小舅舅，阿姨们都和他们打着招呼，其中一个人还认出了我，说：咯是排排吗？今天也来给外婆拜年啊。我笑笑，问候了他新年好，但我的记忆里实在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了。
　　 一一问候了相继恭喜发财好一阵子寒喧。
　　 走了一段路下到山下我才问小姨，咯是哪个？
　　 小姨说：咯都不认得哒？咯是红宝石撒，就是国军老姨的女儿，小时节你和小牛婆一起经常和她的娘相骂的那个人的女撒。
　　 哦。原来是红伢几，红宝石。他们一家子是来看他们那可怜造孽的老娘国军老姨的。
　　 说起国军老姨，我也好一阵的惭愧内疚。那时候小不懂事，又没人管，不知做了多少坏事，对国军老姨所做的一切今天想来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欠她太多太多。心想，如果明年再来给外婆上坟的话也一定要到国军老姨的坟上给她烧一柱香，道个歉，请她在天之灵安息，原谅我们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坏蛋。
　　
　　 一、夏夜里的魅影
　　 经年岁月，曾不知天高地厚，曾不管家规族章，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在外婆家的记忆并不都是美好，那里曾经和我一同承载过许多的苦难，渡过艰辛的时光。
　　 时光倒转四十五年。爸爸因划成右派被下放回了高明狮头铺老家。右派崽子这帽子，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越戴越紧固，一戴就是十几年，让爸爸不得见天日，更加见不得妻女老小。妈妈要谋生打工无力照管我，于是外婆家成了我的避难所，安身处。
　　 五岁不大但也不小了，对我们这些苦难家庭里出生的小孩子来说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理会猜测别人的眼神,能听懂别人的语气意图，有什么事也能放在心里，慢慢的想，慢慢的观察。还能做很多事，更加知道钱的来之不易。因此，从小就学会了赚钱养家。
　　 但人的本性是，人之初，性本恶，没人教，做事错。欺负弱小，欺软怕硬是本性。尽管自己是被压迫被欺负之人，还时常要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我和我的小舅舅，还有强伢几、群妹几、中元婆、二鸡公、文妹几都是这样的小坏蛋，祸坨子。
　　 外婆家就座落在湴田队陈家湾。对面山上是海棠红砖厂和江南化工厂，山后是楠竹湾和军分区。右边是姚家村，左边是庙湾队。山多林广，从右往左是由高到低，山坳坳边有许多小溪，小塘处在二座山之间，塘下面有一条狭长的自然梯田，就是这里的人们繁衍生息的地方。
　　 陈家湾住得有六户人家，一个丁字形的屋湾。屋连屋，一条长长的走廓把六家连在一起，强伢几群妹几二兄妹住最东头，外婆家是第二，拐角往西然后是文妹几家，第四家是中元婆，第五家是二鸡公，丁字尾巴上最后才是红宝石的屋。
　　 丁字形的屋湾前面有一块大坪，就是各家各户晒太阳晒谷的地方，也是我们游戏玩耍的地方。屋湾的东头有一小块空坪，空坪边上有一棵不知有多大年纪的大樟树，我们四个小孩子合拢也抱不过来。大樟树就像一把大伞给丁字屋湾遮挡风雨，纳凉憩暑。总之一天到晚强伢几家里晒不到太阳。屋湾前的地坪有一半也只有正午时分才能晒到太阳。东边的右下角有一口饮水生活用的水塘,这六七户人家的洗洗漱漱都在这里,屋湾左边就靠山坑了,十多米高的一块突兀的山包围拢着屋湾，就像一块天然的屏障，挡住寒风酷暑。山包上有一块队上的晒谷坪和一间队屋，平时晒谷开会用，晚上就没有人管了，那里是我们的天然乐园和游戏天堂。
　　 山村的夏季，晚上的星星特别的亮。吃完晚饭收拾完毕，把各家各户的竹凉子搬出来息凉是夏天的农家小孩子的必须工作。我和小舅把外婆家的三床竹凉子抬出来一一摆在我们认为最好的位置，生起一堆烟火薰蚊子，拿出大布扇，就躺在竹凉子上息凉了。
　　 当然，是不会安安静静的睡的。六家的小家伙们都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开始了晚上的功课。只有红宝石家的凉床摆在屋湾最左边的空坪上，她俯卧在凉床上，双手撑着腮膀子，睁大那对分得很开很开的眼睛眼巴巴的朝我们这一大伙人这边痴痴的看着。
　　 从数星星开始，天上的星星集密集密的，地上的石头鼓咯多八多，不知口干，一路唱来；一会儿又猜谜出谜，后里山里一只黑鸡婆谁也不敢恰，后里山里一付磨谁也不敢坐，后里山里一口井，虾子鱼几只管涌。一会儿又唱自编自作的儿歌，跛子跛，跛到街上卖韭菜，韭菜跌了价，气得跛子只喊伢。麻子麻粒粒，出门戴斗笠，斗笠一只眼，麻子瞎哒眼。这样一些口口相传，我们也不知是好是孬的歌唱得特别起劲。一直吵到小鸟困了，大人烦了，骂起人来才一个个的悄无声息不知不觉的睡了方才罢休。每天就这样重复着玩的非常起劲，如果哪天有人兴了一个新的出来那个晚上就直唱这个新的，把大人们烦的要死。偶尔也有大一点的读了点书的大小孩子告示我们一个新段子时，我们就围着他转好几天，扇风的，送水的，让座的都有。还把他拉到我们七八个小家伙的竹凉子上坐，要他讲好听的故事。但这样的情况很少，偶一为之，常常是我们这一群大小相差无几的一起玩。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有一个人悄无声息的从红宝石家方向出来，从我们的竹凉子边走过，一拐一顿的，很轻，没有一点点声音，只是觉着有这么一阵风从我们旁边掠过。他提着一只大桶，应该是到塘里去洗东西吧。开始我们也没注意她。次数多了，我就奇怪起来，白天从没看到过这个人啊，怎么天天晚上出来洗呢？当她走过后，就开始问大人们。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谁起不理睬我的问题。
　　 奇怪的女人，奇怪的举止，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问题放在我的心里是不能长久的搁置起来的，一定要看个究竟是我们这一群五六七岁大小的小皮孩的共同心理。虽然有时玩的忘记了，一但记起来就要搞个明白。
　　 双创时季的一天中饭后，大人们要小睡会，到下午五点太阳不那么酷热的时候再去收割稻谷，我们这一群小家伙不要睡，吃了饭又没事做，不知谁提出来要到红宝石家看看，她到底是个么子样子的人。
　　 我们中的五个人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到了红宝石的家门口。那个时季夏天农村的小孩子是不兴穿鞋子的，都是光脚板，省鞋又凉快，走在泥巴地上是非常舒服。因此当我们来到她家时她一点也没发现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
　　 她家的木门敞开着，睡椅上躺着一个人，脚对着门口，脸用一块黑纱摭着，隐隐约约看到是一个老女人。家里除了门口有一点点亮光，其它都是那种烟火薰了的黑黄色，显得诡异阴森。还有一种难闻的臭气味道弥漫在她家中，没有几样家俱，一床一睡椅一饭桌，还有一个碗柜，几把竹椅子，帐子也是那种粗麻布做的，看上去又重又脏，不知有好久没洗了。最使我们好奇的是的睡椅上躺着的那个人的那双脚，十个脚指头全部朝脚心脆着，脚心窝深深的，不像我们看到的文伢几奶奶的那种小脚，她的脚板好长好大的。而且奇形怪状难看死了，难怪她走路总是一顿一顿的。
　　 红宝石坐在家里地上的一块竹凉板子上玩布做的五子游戏，丢来丢去一个人玩的起劲。
　　 于是强伢几，二鸡公就用一根乡下常见的丝毛草嬉红宝石，痒痒的，红宝石开始扭扭昵昵的笑，突然又哭了起来。
　　 睡椅上那个人醒来了，她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吧，也可能是红宝石的哭声惊醒了她，她用手掀开脸上的黑纱，黑色的脸上麻密密的小坑，吓得我们轰的一下子散开来，大呼小叫的，小一点的群妹几绊的摔了跟头，哭了起来。第一次探密就这样以失败告止。
　　 如果她不骂人，不对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宣战，也许我们这没有这样的好奇心了，也没有那个要与她一比高低的好胜心了。千不该万不该她开始骂我们了，而且是对我们这样一群不算成人的人挑战。红宝石的娘站在自家门口，对着我们丁字屋头这边大骂起来：没爷娘教的家伙，有人管么罗，生子不教如养猪呢！畜生都吃得，咯号害人精有么子用罗。声音沙哑有点像破锣声，却很有力道，也像久不发声的鼓突然响起来时声音有点闷，总之不好听。
　　 她的骂声吵醒了午睡的大人们，一个个起来把我们揪住，屁股上都挨了几巴掌。不是很痛，但我们叫的可凶了，丁字屋湾一片鬼哭狼嚎的，她走进屋了，大人们也放开了我们，可我们的心里从此都搁下了她。
　　
　　 二、青草梨子扮桶
　　 闷热的夏季，我们一群小把戏就早早地起来去割马草。对面海棠红砖厂运砖的板车就是用马和驴做助力的，每天那些师傅他们早早的来到红砖厂，放开马和驴让它们自在的吃会草，但红砖厂附近的山土都挖来做砖了，没有长草的地了，车马多草儿少，就需要有人送草来，一分钱一斤。
　　 早上带露水的草驴马最爱吃，师傅也收，去迟了车走了，这一天早起割的草就白白浪费了没人要了。因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割草是我们首要的任务，赚的钱也能自己存起来作读书的学费用。一天能卖一二角钱,一个夏季能赚下三五块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因为人小，起得早时大人就嘱咐要有伴一起去割。红宝石也是跟随我们一起去割草，尽管红宝石的妈妈不喜欢我们，怕我们欺负她，因为红宝石智力不是很好。其实就是反应慢一点，好像少一根筋吧。总之许多事要问好多遍她也记不住，或者说每一件事情她都不懂，总比别人慢半拍。
　　 山脚下的草割的差不多了，就想到山后去割。山后成是一座大农场，有桃树李树梨树园和茶园。
　　 从丁字屋湾东头上强伢几的家后面有一条山路上山，山上满是茶树和楠竹，一条小路弯弯曲曲是平时砍柴人走出来的。天不是很亮，静悄悄的，有点袭人，还是我们公认的小英雄小牛婆、二鸡公前头开路。因为小牛婆长得像(智取威武山)里面的杨子荣，二鸡公俨像哒小兵张嘎。我们几个人紧跟在后，大家大声说着话给自己壮胆，走着走着，突然前面的人大叫有鬼，吓得我们回头就跑，他却哈哈大笑，原来是胆大的小牛婆故意恶作剧吓唬我们。
　　 经此一吓天也亮光多了，我们的胆也大多了。约十多分钟吧，翻过了山岗，翻过山岗就可直接到达农场。站在山岗上往下一看，桃子梨子长得非常大一个的，一个个像是要撑破皮似的，看上去都馋涎欲滴。
　　 树下有草，果园周边也有草，虽然不准偷摘果子，但没有说不准来割草。于是我们才有机会进得果园。桃前梨下触手可及，没有人看见时总是忍不住要偷摘几个的。
　　 果园白天黑夜都有人守的，但是防不胜防啊，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人呢!平日里几个酸李子毛桃子都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何况是香甜的桃子梨子啊，抵挡不住的诱惑。
　　 我们低头假装割草，可心里边尽是桃子梨子啊。不知谁提出来了，不割草了，趁看守的人没起来快点摘点果子跑吧。
　　 于是一群割草的小孩马上变成了一群偷果子的大盗了，装草的竹篮子立马变成了装果子的工具。小牛婆、二鸡公、强伢几一个人上了一棵树，二鸡公爬到一棵又高又大的梨树上，站在树杈的顶尖上，摘了几个好大的梨子，怕丢下来会破皮他就放在自己的衣袋子里，他们都拚命的摇晃着树，一个个成熟的果子往下掉，我们只用捡。趁空他们还把那最好的果子摘下往衣服上擦几下就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咀嚼一边喊好吃好吃，还把上衣扎进裤子里，往衣服里放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