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一个夜晚九点钟，窗外的西北风像狼群在原野里嚎叫。北方省城一栋六层旧楼的顶层房间里，我和母亲互道晚安后，走进自己的卧房躺了下来。昨天读过的书隔着被子趴在我的腹部，此刻我根本无心继续阅读，望着天花板，逝去的岁月浮现在眼前。
　　 我从十几岁考学离开母亲至今，已有近三十多个春秋。其间，虽隔一两年回来看望母亲一次，但每次都行色匆匆归来，又风尘仆仆离去。屁股坐不热，心扉也打不开。寒暄中除了客气就是报喜不报忧的客套话。这些年养育孩子的艰辛练就了耐心等待的本领，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之心充满心房，却又无暇返还给母亲。
　　 终于到了实现愿望的时刻。把最后一个孩子送进大学后，我专程搭机回来，打算在我和母亲的二人世界里，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父亲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这些年里，弟弟一家人一直住在母亲房里并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我回来后，应我的要求，弟弟一家也暂时回到自己的住所。
　　 约二十分钟后，我突然想起应把母亲卧房里暖器片上的毛巾被再加湿一下，以免她睡着后被烤得口干舌燥。当过母亲的人，在照顾他人方面都会不自觉地细微周到起来。
　　 我和母亲同住，已经过了两天。这两天，我总是敲过母亲的门，得到允许后再走进去，但此刻却鬼使神差，偏偏礼仪顿消，直接推门而入。我的突如其来是母亲始料不及的。耄耋之年的母亲像个灵敏聪慧的孩子一样反映神速，匆忙中把她的脚藏入被子里，就像一个幼儿刷牙后去睡觉，却关起门来偷吃糖果，被大人发现一样窘迫恐惧。
　　 她隔着枕头靠在床头，被子平整铺开。她慌里慌张的神色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擅自打开粉红康乃馨图案的被子。怎料出现在眼前的是催人泪下的一双脚。她的双脚因久未搓洗被零乱的干皮覆盖起来，除两个大拇指和另一个因灰指甲病坏死不长的指甲之外，其余指甲足有泰国香米的长度。也因太长，指甲开始自然卷曲，无情地钻入皮肉里。
　　 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痛，恨自己不够细心，已经和母亲住了两个晚上，今天才注意到她的脚。整个夜晚，内疚感的折磨加上时差作怪，我彻夜难眠。正当昏昏欲睡时，听到母亲迈着缓慢的脚步进了洗手间。我披了件毛巾浴衣，走到过厅，开灯问道：“妈，你睡醒了？”
　　 “睡醒了，年纪大了，一到五点，就醒了，睡不着了。”她随手关掉过厅的灯，黑暗中应着我。惯于节俭的母亲，认为没有必要开灯。几十年没和我一起生活，她没好意思直接责备我。我意识到做了错事，摸着黑，带着浓浓的倦意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做好两人份的早饭端上餐桌。虽然体内的生物钟使我全然没了食欲，但还是陪母亲用了早餐。之后她说想再躺一会儿。我便回房开始我实际意义上的夜间休息。
　　 我在刺眼的光线中醒来，慌忙去准备午餐。
　　 吃罢午饭后，我把注满水的壶放在煤气炉上，走到沙发旁边，给母亲脱下雪豹斑点的袜子时，朗朗的阳光里，白花花的皮屑四处飞扬。她的双脚从脚趾到脚踝都布满了干皮，脚后跟因过度干燥而出现两个裂缝。弟弟打电话说过母亲总是拖着脚走路，而且走得很慢，我想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问她的脚疼不疼，她布满皱纹的双眼現出笑意，因缺牙略微凹陷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轻松地说不觉得疼。
　　 水壶发出酷似火车汽笛的哀鸣声，我提过来水壶，放在沙发旁边，又起身到卫生间拿来一个很大的蓝盆，抓了一块粉色搓澡巾和一副黄色胶皮手套，把坐在沙发中间的母亲挪到沙发边上，坐在小塑料凳子上给她搓脚。我原本打算带起手套搓脚，但是想到母亲不仅生养了我，还曾亲手为我的两个儿子处理过大小便，心中那个所谓的洁癖立刻被抛到脑外。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不戴手套干活。
　　 母亲的脚泡在盆里，微微冒气的清水没过她的脚踝。我的手在她脚上轻轻摸来摸去。每隔三五分钟我的一只手护住她的脚不被烫到，另一只手提起水壶，沿着盆边往里加注一股开水。突然有大颗的水珠滴落在我的额头，随后越滴越快，紧接着传来母亲高低不齐的抽泣声。我意识到母亲哭了，这哭声里饱含了太多的内容。她是个把自尊看得很重的人，我只能佯装不知她动了情。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坚强的人，我从未见过母亲哭泣。而今母亲的泪水划过我的额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眼里噙着的泪水也决了堤，噼里啪啦地落在盆里。我也怕她注意到我动了情，不敢抬头，双手继续揉搓她的脚。
　　 这样的动作持续十几次，四十分钟过去了，她脚上的干皮被浸泡得容易摆脱时，我用左手固定她的脚，右手套在澡巾上力度适中地来回移动，一刻钟左右，我的汗水泪珠和皮泥一并滚落在水盆里。
　　 母亲的抽泣声渐渐消失。几经努力，我的激动情绪也平息了下来。
　　 “妈，你多久没搓脚了？”
　　 “记忆中就没有搓过。”
　　 母亲的肚子大得像个怀孕七个月的女人，自己很难抓到自己的脚。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脸上略带笑意，但眼角还有明显的泪痕。我的心抖动了一下，强作镇静，没再说什么。搓洗后的双脚终于露出皮肤的原本光泽。我给她脚上涂了凡士林油，修剪好脚的指甲后，又给她修剪手指甲，手指甲涂上透明指甲油时，我惊奇地发现母亲的指甲底部有白色月牙衬托，修长得像仙女一般美丽。
　　 母亲泛着光的双脚平放在沙发上，我抓起她的手摸了摸，她说：“绵软得像是婴儿的皮肤。
　　 “从今往后，我每天都给你洗脚。有一天，我走了，弟弟也会给你洗的。每天洗，就不需要搓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