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前】外婆的小年(散文)
打开窗帘,晨光缓缓地落进我的房间。转眼间,又是一年小年到了,窗外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记忆里的小年,是外婆的。这一天,是外婆最忙碌的一天;这一天,是外婆的生日。
外婆,是一位少言寡语的老人,她每天呆得最多的地方是厨房。每一年的小年,外婆都是一大早顶着风雪跑去集市,给我和哥哥买灶糖,小年,在我老家有个习俗,就是吃灶糖。小年,又叫祭灶节。乳白色的灶糖又甜又脆,一般有三寸长,很是美味。每一次,外婆还会给我买上两串冰糖葫芦,红红的山楂,挂着一层厚厚的黄色糖衣,在庭院的草垛上插着,很是好看。
小年的早餐一直是母亲亲手做的,手擀面。外婆每次挑面的时候,都会夸上一句:桂珍做的面,比我做得还好吃,我能活到一百岁。
小年,几位远房的舅舅和父亲的叔叔还有弟弟妹妹都会来。外公一直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收拾着刚宰的小鸡,一边还会不停地嘱咐着:老太婆,赶紧把猴头和木耳泡上,晚上做菜用。
外公最拿手的菜是梅菜扣肉和小鸡炖蘑菇,在小年这一天,都是外公掌勺,外婆打下手。我只知道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东西。
小年,在我的家里总是比过大年还热闹。
太阳西落,客人们就陆续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几个黄色纸包装的点心,一般都是蛋糕或者长白糕。再有就是几个叔叔会送我一盏玻璃灯,每年大叔都会做,玻璃窗上的红色小纸帖是小叔叔粘上的,里面已经放好了一只小蜡烛。
吃饭前,母亲会缓上一盆冻梨和冻柿子,当然,在大院的棚子里还冻了冰棒,是我们孩子们最喜欢的。
因为那时候根本买不到什么青菜,就有在菜窖里储存的大白菜和大萝卜。所以,那些肉和干菜就是主要的美食了。黄花菜炖丸子,小鸡炖蘑菇,红烧肉……拔丝土豆也算得上是大菜摆在桌子上。
这一天,我们家里是最拥挤,母亲一大早就要去邻居家借一张桌子,饭厅里摆上两张饭桌,显得满满当当的。
我们小孩子在饭前跑出去抽冰尜,拉爬犁,一顿疯玩。饭后,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围坐在歪脖二舅的旁边,听他讲走南闯北的故事。二舅是外公的侄子,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比较近的亲戚。他从小就跟着外公来到了东北,大一些就开始把老家的东西卖到东北,再把东北的东西倒腾回老家。用母亲的话说,二舅是头脑最灵活的人,而且从来不会吃亏。
二舅最得外公和外婆的喜欢,因为他的巧嘴,总是能把外公外婆说得笑声不断。而且,在小年,二舅是最卖力气的,几乎把他一年的故事都要讲完,先给外公外婆讲,剩下在酒后给我们孩子讲。现在想想,我没上学时就熟悉铁路线路,就知道很多城市,以至于后来爱上了旅游,或多或少和二舅的引导脱不了关系。
外公去世后,二舅变了,变得让我们不认识了,他居然想占了外公的房产(因为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外公没有儿子),想把我们一家赶出老宅。那一刻,我想外婆是恨二舅的。可是多年以后,在外婆弥留之际,口中却对二舅念念不忘,不停地叨念着。母亲也就原谅了二舅,让二舅来陪着外婆最后三天。二舅坐在外婆的身边,不停地哭,那时的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真的觉得外婆心胸很宽,爱如大海。
外婆一直告诉我,过生日的当天,要多运动,多做事,这样一年都会交好运的。在她的心里,勤劳才是致富的唯一途径。
外婆没有文化,她是善良的,而且通情达理。
外婆去世后,母亲才告诉我们,她是母亲的继母。外婆经常给我们唱得,我们听不懂的小曲儿,是她家乡潍坊的小调,是一首思念故乡的歌。我们从未见到过她与母亲争吵或者有纷争,她爱着我们,更爱母亲。外婆一生都喜欢素色,她身上的衣服除了白色就是灰色和青色。外婆做的盘襟小衫是独特的,一直是民国时期的样式,始终都没改变。
外婆最让我敬佩的是坚持,沉默中的坚持。
外婆五十九岁那年,医生就诊断是胃溃疡恶变,医生说不能手术了。母亲一直瞒着外婆,一直劝着她多休息。可是,外婆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每天都会把饭菜做好,等着我们放学回来,一直坚持到八十一岁。
和外婆过最后一个小年是1991年。
一大早,外婆就跟我叨念着,泡干菜,煮蘑菇,看着我收拾小鸡。我已经是接过外婆的厨房了,成了厨房里的主力军。外婆拄着拐杖一直站在厨房里,怎么撵,她都不回房间。
“丫头,那个蘑菇是你大舅最爱吃的。那个黄花菜,等会让老四做,他这两年在厂子食堂,菜做得好。还有,你妈不吃荤腥,素菜记得先炒出来,还有前两天我们蒸的馒头,一会热上一屉。我们准备工作都做好,剩下的让你四舅来。”我总是笑眯眯地答应着,哄着外婆高兴。
“外婆,你吃一块灶糖吧。”我说着,就把切好的灶糖放进外婆的嘴里。
“嗯,还是丫头好。这味道,没有以前好了,灶糖变白了。”外婆一边舔着嘴边的塘渣,一边回味着从前的味道。
下午,我帮着外婆换上一套崭新的小衫和薄棉袄,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等着陆续来的客人。外婆越发的瘦了,眼睛深深地窝进眼眶里,头发变得更加稀松,牙齿也都是换上的假牙,几缕碎碎的白发垂在额前,唯一不变的是外婆的微笑,她一直静静地笑着,脸上堆满了或深或浅的沟壑。
那一年的小年,外婆依旧可以叫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亲切而又自然;那一年的小年,外婆依旧忙里忙外,一如从前。
七月,当北方真正走进夏天的时候,外婆变得脆弱不堪了。
她偎在靠窗户边的床上,佝偻着身体,疼痛让她又变矮了几分。我一直劝她住院治疗,可她一直坚持着,说医院的味道她不喜欢,而且在那里,她没办法吃饭。我准备休假陪着她,她却说,没事,她还能去厨房做饭呢?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赶着我去上班。
外婆一直坚持到七月的最后一天,她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看看她的厨房。最后十天,外婆住进了医院。她总是在梦中喊醒:“丫头,快去晾一晾碗架子,那里放着你妈妈最爱吃的的大碴子,霉了,就不能吃了。”她一直惦念着母亲,惦念着她一生坚守的阵地——厨房。
那一天是8月9日,外婆走时很安静,一如平时生活里的她一样,就像睡着了。那一刻,我知道,外婆一定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家乡,她一定见到了外公,还有她的亲人们……
外婆,安好!外婆,生日快乐!虽然,岁月已经在不经意间走过了二十五年,但是,我从未忘记,在小年的清晨来问候您的生日。我知道,对于我来讲,小年,依旧是外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