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君问归期未有期(散文)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诗经》的,想来,该有两三年光景了吧。其实,以我有限的文字功底,是无法读懂诗经之蕴意的。我喜欢的,是充溢诗经里的自然风物,比如蒹葭、比如芣苢、比如关雎、比如樛木、比如卷耳。这些风物,让我想起田野、想起自然、想起年少、想起远去的无邪和烂漫的时光。
就说卷耳吧,它是诗经里最先触动我遐想的物种。“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初读《卷耳》第一句,便无可名状的喜悦了,原本清静如水的心思竟起了波澜,卷耳,如此诗意风雅的名字,它是何种植物?长什么模样?俗名叫什么?长在哪片山坡?是野菜还是蔓草?我少时也该采挖过的吧?
一连串的疑问,促使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脑,输入“卷耳”,很轻易的就看到了答案:“卷耳:又名苍耳,菊科生草本植物,果实呈枣核形,上有钩刺,名‘苍耳子’,可做药用,嫩苗可食”,右侧还附有卷耳的图片。仔细观之,一颗心瞬间沉没。风雅诗意的卷耳,怎么会是它呢?那种长满讨人厌的‘小刺猬’的苍棵苗?记忆里,我可没少和它打交道啊!少时,我曾多年包揽家里的猪草,每到放学,便挎了荆篮和邻家姐妹一起上山割草,时常遭遇叫‘苍棵苗’的家伙,我们割过它的幼苗,也被它的刺果无数次扎上衣裤,末了,总要一颗颗小心摘下来,稍有不慎就会刺破手指。彼时,我对其厌恶至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和它在诗经里邂逅。
接着读下去,全然没了最初的欢喜。“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原来,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姑娘,‘采采卷耳’不过是她借以出门的理由。你瞧,风和日丽春色好,山野桃花正年少,道旁卷耳茎肥叶茂,林间枝上翠鸟欢鸣,采卷耳的女子却是如此心不在焉,她时而弓腰伸手采取卷耳,更多时候却是抬首凝望远方,全然一副神思无定的样子。采那么半天了,一小竹筐都没装满,最后,索性把竹筐也弃置路边,倾了身子不停张望来路。这哪里是采卷耳,分明一个中了邪的主。
让我们试着想象,引动姑娘满怀心思的究竟是什么人呢?“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诗句悠然转折,犹如正演出之剧场,幕布拉开,另一主角之转换。一位骑着马儿、辛苦行进在崇山峻岭间的男子满目惆怅地出现。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男子口干舌燥,马儿气息恹恹,筋疲力尽的男子举目漫漫长路,眼神里满是忧愁和凄凉。思念遥无边,唯借酒排遣,男子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酒杯,斟满一杯仰头咽下,尔后,以手轻拍马背,继续落寞行进在无边长路。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穿过高高的山岗时,因为长途跋涉,马儿已经出现憔悴之病态,连皮毛也显露出虚弱的苍黄,可是,思念的家乡和亲人依然遥不可及。牵马并行的男子,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支撑多久,难捱的思念噬骨透髓。忍看年华成灰烬,山水迢迢聚无期,姑且再饮下这杯中酒吧,唯愿它能消解去心头情愁。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穿过乱石、土丘云集的山脉,我的马儿已病得走不动路了,陪行的仆人也病倒了,哎,这样的境况,可叫我如何是好。画面中闪现满目苦楚的男子焦灼的神情,似乎听到他深长无助的叹息,寥落、荒凉,久久不息。
全诗到此打住,谜底分晓尽见。又是一对无法厮守的有情人。男子该是被征去了边关吧,诗中的姑娘该是他的妻子,横亘在眼前的崇山峻岭,阻挡得住距离,却阻挡不住彼此思念的心怀。两颗饱受相思折磨的灵魂,在漫长思念的季节,更切肤地感知着彼此、呼应着彼此。少游有名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而,当朝暮成为奢望,当聚日遥遥无期,凝结的情愫,又该何处安放?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分离之痛,相思之苦,该是和卷耳一样,粘在衣裤、扎痛血脉吧。一幅春日采青图,一首断肠怀人诗。两幅虚实画面的描画对比,把战事给百姓家庭带来的分离、伤痛铺展眼前,营造出很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它让我们感叹诗歌力量的同时,更让我们懂得和平、和谐年代的美好。
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趁着四月未尽、春光未老,我该去山野走走,和俗世里的苍棵苗握手言好,看看那些‘小刺猬’——诗经里的卷耳——结着多少千年的忧伤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