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农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我热爱家乡的那片黄土地，我热爱黄土地上那绿色的庄稼和蔬菜。对于那青色而浑圆的茄子，我情有独钟。
　　 记得早年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曾有一篇描写丰收景象的新诗，名字好像叫做《秋天到》，我很是喜欢，至今还能背上个一两段。“秋天到，秋天到，田里庄稼长得好。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饱。高粱涨红了脸，稻子笑弯了腰。”“秋天到，秋天到，园里蔬菜长得好。冬瓜披白纱，茄子穿紫袍。白菜一片绿油油，又青又红是辣椒。”诗写得很美，想象那真实的景色，觉得更美。
　　 茄子，是当时乡下极为常见的蔬菜。还是生产队的时候，在我老家村南的菜园里，就种有大片大片的茄子。那时，确有一种紫色的茄子，长长的把，弯弯的型儿，挂在青枝碧叶间，像一只只儿童玩耍时使用的拳击手套。这种茄子满身的深紫色，光光的，细细的，看起来很嫩很嫩，生吃起来甜滋滋的，味道特别鲜美。
　　 不过，记得当时，我们队里的菜园子，种得最多的，还是那种又大又圆的青茄子，种的季节也不只是在秋天，好像初夏就开始了。当然，秧苗还应该更早。《水浒》里有个菜园子张青，我们队里种菜兼看菜的是朝安爷。朝安爷为人勤谨，说话响快，人送外号“机关枪”。那时的菜园子，方圆有好几亩，就他一个人侍弄着。在园子的中间，有一眼大口井，井上架着一部老水车。围绕井口，是四通八达、大大小小的沟渠。沟渠上，里里外外都长着一层青青的结巴草。
　　 每到春末，翻晒过的菜畦子，已经修理得整整齐齐，一株株带土移栽的茄子秧苗种上后，支棱棱的。当时，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学生娃，都已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推水车、浇茄子是常干的活儿。那个时候，我们十多个“大小孩”，分成三班，推水车、改畦子，轮流替换。水车哗哗，流水淙淙。眼见的青青的茄苗，得了水肥使劲地疯长，扑扑楞楞，很快地便出落成了一棵棵英姿飒爽、亭亭玉立的小树似的。
　　 收麦之前，没膝高的茄棵儿，开杈处已经开始结茄，青青的盖儿，带有细细的针，紫红的花儿，娇羞似的打着卷。不知不觉中，茄子的蒂儿拉长了，像把伞托；茄子长成了拳头那么大，嫩嫩的，一掐一股水。等不了多久，头茬儿茄子就下来了。刚开始收获的时候，茄棵儿又嫩又脆，朝安爷怕我们弄坏了棵儿，每次卸茄子，都是他亲自下手。
　　 朝安爷有把明晃晃的镰刀，刀头和平时收麦用的并无二致，只是刀把稍细，又短又直。收茄子的时候，朝安爷用镰刀轻轻一削，硕大的茄子便滚落在地上。我们一行行地搜集起来，一篮子一篮子地挎出地头，倒在泡桐的树荫下。记得那时的篮子，是用白蜡条编的，我们当时都叫它“箩头篮子”。那收集堆积起来的茄子，像一座座小山似的，可每一块“石头”，却又是那般的光滑而又圆润。
　　 等到临近中午，会计“歪头斧子”夹着个账本走来了，算盘一拨拉，两个年轻人抬动一杆大秤，一起一落，一高一低，那座座小山似的茄子，经我们的手，很快又演变成了大小不同、高高低低的一堆一堆。收工后的人们，欢欢喜喜地带回家去，有的小孩子刚放学回来，急不可耐，操起一个，把子一折，在水里一洗，便大口大口地啃上了。
　　 那时候吃茄子，除了小孩子生啖之外，做饭用菜，正赶天热的时候，中午擀捞面，茄子切成丁、配上番茄作臊子。如果下汤面，将其切成条，拌上面，那时候油很少，只在锅里翻上一翻，美其名曰“煎茄子”，茄汤面条，曾是我们百吃不厌的主食。记得在我家里，奶奶早晚做饭、做菜，常常是“焖茄子”。所谓“焖”，其实也就是将拌过面翻炒过的茄子，加上水再煮一煮。焖好的茄子软烂熟香，再加上表面那层糊化的黄皮儿，可谓色香味俱佳。
　　 要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则是母亲做的蒸茄子。圆圆的茄子去除顶盖，在清水里洗过后，用刀分割成厚厚的片状，蒂部似乎还连在一起。放在锅里，大火清蒸，熟透之后，捞到小瓷盆里，用筷子轻轻地挑开，浇上事先捣碎的蒜泥，撒上盐，略微点上一点儿香油，再一搅拌，那味道至今想起来绝美。当时还没吃，闻上一闻，便陶醉了。
　　 等到后来，茄子成熟了，棵子也长成了，每根枝条上，挂满了青青的圆圆的茄子，微风一吹，像一个个光洁漂亮的小葫芦娃，一荡一荡的，煞是好看。这时候再卸茄子，朝安爷明显忙不过来了，他便叫我们摘茄子时一是注意安全，二是两手抱紧茄子往上用力；如果茄子较大，可以先拧一下。这样摘取茄子，不但方便省劲，而且也不会伤及茄棵或自己。
　　 在我的印象中，茄子的生长管理似乎相当容易，只要水肥充足，茄子的生长就会又快又大。但有时是天气的原因，茄子上也生一种灰色的，会爬动的，叫做“茄鳖”害虫。茄棵生病后，茄叶发黄烂斑，茄子不但生长慢，而且粗巴，当然也不会好吃。治理茄棵生病，常常是用喷雾器打一种毒性不大的农药。药物治理往往很见效，一两遍农药喷洒过后，茄棵又变得枝叶繁茂起来。
　　 茄子生长期跨度很长，从初夏到深秋，总有好几个月。等到将要入冬了，薅茄棵的时候，枝条伸得老长老长，七零八落的，到处还挑着拳头大小，青梨似的“秋茄子”。这种茄子比当初下来的茄子要结实得多，薄薄的皮儿，生吃起来脆甜脆甜的。记得喜剧小品演员潘长江，曾自嘲为“背荫的茄子没长开”，我们这里也叫个儿小、面长得老的为“秋后的茄子”。
　　 不知为什么，我们老家还有个俗语。说某人不走正路，还把别人领到茄棵里去了。据我理解，茄子地多在路边，茄子棵儿乱而茂密，又有大小锤头似的茄子，不走正规路，不但走不通，而且盲目遭打是必然的事。茄棵耗掉后，常堆在地头或路边，晒晒做烧柴，像棉柴和烟杆一样，都是上好的燃料。
　　 土地下放后，父亲开辟了一个小菜园，每年种得最多的，也是这种青茄子。放了暑假，去菜园帮忙，我多半是压水浇水。记得当时，菜园里打了一口压杆井，暑天气温高，蒸发量大，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浇水。压杆“呱呱哒哒”，清水哗哗地流淌，茄子在潜滋暗长。这种青茄子很是能结，枝枝杈杈，几乎每节都开花结果。不大一片地方，几畦子茄子，一大家子人，吃也吃不完。
　　 记得那个时候，生活已有所好转，母亲向别人学习，有一次给我们做了一顿“烧茄子”。大家吃过，无不觉得这烧茄子，真可称得上是美味佳肴。要说一切都是现成的。青青的茄子不用去皮切成块，配上去蒂的青椒片，和去皮的西红柿块，中火烧热油后，分次将茄子炸到金黄色捞出，另起锅放少量的油，用姜末呛香，放入西红柿翻炒，加些白糖去酸，然后放入青椒片翻炒均匀，再放入葱花蒜末，加盐倒入炸好的茄子，翻炒均匀，便可开吃了。因为那段时间，全家都爱吃这家常“烧茄子”，母亲多次展示技艺，连我这吃货，也记下了“烧茄子”的全过程。
　　 农家缺少的是钱，吃不完的茄子，父亲便想到了卖。至今我还记得，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父亲交给了我一辆自行车，两只条编的箩筐，一杆盘子秤。每隔上一天，我都要带着满满两筐青色硕大的茄子，三里五村地转上一圈。茄子水灵灵的，又嫩又大，人见人爱。入村只要吆喝一两声，便有很多人围拢过来，你仨我俩地分散开来。一车茄子，走不了几个村，转不了多少路，用不了多久，不耽误回来吃中午饭，钱都卖到了手。
　　 当然，那个时候钱还真的算钱，虽然茄子只有三分五分钱一斤，每次都能卖上个十块八块的，父亲很高兴，我也乐此不疲。暑假结束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百元钱，我用其中的八十元，买了一块南京雨花台牌带日历的手表。戴在手上，别提我有多高兴。父亲拿起手表，反过来正过去地看了几遍，激动地说：“没想到咱这农家娃，也戴上了这洋玩意。”我说这是国产的。他笑笑说：“国产的更好，说明咱国家也发展了。”
　　 种茄子不但解决了我们的吃菜问题，还改善了我们的生活，更为重要的是，这轻轻的茄子，帮我们实现了多年以来想都不敢想的梦。那梦不仅属于我，也属于我们全家，属于改革开放的一代人。
　　 岁月悠悠，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朝安爷早已作古，父亲离开人世也有十多年了。我家早已不再种茄子了，即便是我们村，也很少有种菜的了。如今的种菜都是温室大棚，集约型经营。蔬菜从农田直接进入超市，超市里一年四季都能见到新鲜的茄子。无论是饭店餐馆，还是一家一户的餐桌上，都在演绎着茄子的不同花样的故事。不过，我还是非常地怀念那种茄子的岁月，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清纯而又自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