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她还是我只见过一面的女朋友。
　　 见面前，经朋友的介绍我们已经有一年多的通信往来，彼此有些了解和好感。1973年春节前，我结束了在军政大学的学习，请假从北京回家过年。朋友建议我走京广线先到宜春，然后一起回永新，他陪我去乌石山铁矿见女朋友。
　　 一见面，两人都有那个意思。第二天我就把她带回家见老母亲。
　　 看到大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病痛中母亲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妈妈问我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我叫兆敏。”妈妈听了连声说“哎呀，好名字，好名字。姑娘会‘造米’，就不怕没饭吃了。”妈把我好女朋友都逗笑了。
　　 我妈妈接着问了兆敏和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她一一作了介绍。这当中，我发现妈妈有一瞬间锁眉蹙额，神情凝重。待女朋友出门去，我赶紧问：“妈，您不满意？”
　　 “傻孩子，你满意就好。我只是担心，人家是干部家庭，爸爸是矿长，妈妈也是老革命，我们农村人，人家看得起吗，我怕你高攀不起，会受气的。再说，矿长家的千金，她以后能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吗？”当妈妈的为孩子好，想的还真多。
　　 我故意问妈妈：“你儿子以后一定是苦日子吗？”
　　 母亲笑了笑，说：“妈当然希望你命大福大造化大，有好日子过。”
　　 “妈，你放心。我们家的困难情况，昨天晚上，我一五一十地给她爸、妈摊开讲了。她妈说，不嫌我家穷，只看我这个小伙子诚实、稳重，在部队干得不错，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妈妈听完眉头舒展，含笑点头。
　　 过完年，我就要返回部队，但我忧心妈妈的身体。对刚见一面的女朋友，我不能要求她为我做些什么，只是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妈，真让我不放心。”
　　 女朋友爽快地说；“放心走吧，我会常来看你妈的。”
　　 我女朋友没有食言。我回部队后，隔十天半月，她都要带上点东西去我家，有事没事常去看看我妈，和她坐一坐，聊一聊，有时间还会给她做点好吃的。几个月下来，妈妈对我女朋友很有好感，两人形同母女，已很亲昵。有一次星期天，矿山清早杀了猪，我女朋友买了两斤新鲜猪肉，带上苹果又去看我妈。听说我母亲不太舒服，一天没吃饭了。兆敏赶紧下厨做了点肉汤、肉酱喂她，随后又用调羹刮擦一个苹果，一口口慢慢喂我妈妈。吃完这些东西，我妈才渐渐有了精神，和我女朋友拉起了家常。
　　 她先对我女朋友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和苦难。讲到痛苦、伤心处我妈妈哭泣，我女朋友边给我妈擦眼泪，自己在一旁也默默跟着流泪。妈妈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有同情心的好姑娘，便说：“你真是菩萨心肠，听我的苦难，你也这么哭。孩子，你别哭了，我也不哭。”
　　 妈妈擦干眼泪，转换了话题。
　　 “兆敏啊，这几个月来，我看你还真是没有嫌弃我们家穷。到底是老革命，觉悟高，干部家庭，就是不一样。”
　　 “跟我家耀光谈得来吧？”
　　 我女朋友说：“谈得来，我们谈得很好。”
　　 “既然谈得来，就早点结婚吧。我的身体不好，你们年纪也不小了。”
　　 兆敏告诉我妈，部队上规定要28周岁才能结婚。妈妈说：“哎呀，那还得等大半年啦。”妈妈盼我们早点结婚，她比我和女朋友更着急。她身体不好，怕自己等不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所以，妈妈那天强打精神，像教育、像要求、也像是在交代后事，对兆敏讲了许多怎样成家过日子的事。
　　 我妈对兆敏说：“一个家，俩夫妻都要努力，才撑得起来。要齐心协力，勤耕勤劳，不能单靠哪一个人。
　　 “成家过日子，夫妻也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呢。但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两个人千万不要斗气，都要让着一点。家和万事兴。天大的事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家里有不好的事，不要出去讲。老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丑不可外扬，不要闹出去，叫别人来看笑话 。
　　 “你爸妈是老干部，会教育孩子。我们农村人，不会教育孩子。如果以后我家耀光有什么错，有什么做得不对，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们，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有文化，不懂得教育孩子，没把他教育好。
　　 “结婚，可不是搭伙吃饭，吃完就散。成家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不管以后日子过得好不好，都要量入为出，不能来一千，吃一万。要常把有时当无时，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这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你们两个都有工作，条件比较好，但孩子也不能太多，有两、三个孩子也就够了，生下来要好好培养。”
　　 快结束聊天的时候，我妈妈又催促我女朋友说：“部队批了，你们就赶紧把喜事办了吧，不能再拖。兆敏，你要答应我。”
　　 兆敏点点头，说：“好”。并答应我妈妈说：“结婚了，我就接你到矿上去一起住，矿里医疗条件比农村好，我也好照顾你。”听了这话，我妈当即欣喜得掉了泪，但她马上对我女朋友说：“孩子，不，我这个样子，去了会给你家丢脸。有你今天这句话，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几天后，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流将要袭来。那天，兆敏专程给我妈妈送去一些烤火用的木炭。她推开房门，只见我母亲一个人蜷缩在火力微弱的炭火盆旁边，不时打个寒颤。兆敏赶紧给火盆里添了木炭，同时摸了摸我妈妈身上的衣服，说：“这棉袄太单薄了，棉花都结团了，一点也不暖和。”我妈妈说，这件棉衣还是生我的时候做的，快三十年了。兆敏当即量了尺寸，过了一个星期，她带着一件里外三新的厚棉袄去看我妈妈，把它穿在了我母亲身上。
　　 我妈妈高兴地笑了，夸她是个好姑娘。然后紧紧拉着我女朋友的手，问她和我谈得可好？当听说我们谈得很好时，母亲就对我女朋友说：“你们谈得好，我就高兴。能找到你这样的姑娘是我家耀光的福气。村里人看到你隔三差五带着东西来看我，也都在夸你懂事、明理、有孝心，说我有福气，家里找了个好媳妇。唉，可惜我身体不好啊！真不知道……”
　　 “记得吃药，会好起来的。”兆敏知道我妈想说什么，没让她说下去。
　　 我母亲嘴巴微动，口将言而嗫嚅。
　　 “想说什么？”我女朋友问。
　　 “孩子，你现在能叫我一声妈吗？”兆敏说当时愣了一下，但看见母亲期待的目光，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拖着长音大声地喊了一声“妈”。我妈妈眼里闪着泪花，立即把我女朋友拥入怀中，嘴里重复念叨着“好孩子”，“你真是我的好媳妇”。这一刻，这对准婆媳，都把“准”字给甩掉了。那个时候，我妈妈已经病入膏肓了，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她怕等不到媳妇进门叫“妈”的那一天，才有了如此唐突的要求。我很感谢我的女朋友，她十分理解并很好地满足了一个沧桑老人的临终情感愿望，对我妈来说，她的这一声“妈”，堪比一次人道主义的临终关怀。我也很感谢我的老岳母，我知道兆敏为我母亲所做的这些，都得到了她的支持和鼓励。
　　 这以后我妈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女朋友又去看过她两次。一天，兆敏突然接到我妈妈去世的噩耗，她马上请假赶到我家。其时我在部队，正执行任务，一时赶不回家。我的女朋友就像一个已过门的媳妇一样，依从我老家的习俗，披麻戴孝，参加所有悼念活动。在丧葬的仪式上，在送葬的队伍中，村里人都看到了她的身影，这件事在我们小镇上长时间成为美谈。年底，我回家和女朋友结婚，乡亲们和亲戚都给我说起这件事，夸兆敏是个有孝心的好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