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已经大开，白色的蒸汽从锅盖四围拼命地向外挤，四溢的汤汤水水沿着锅壁向锅底流淌，浇到锅底下电磁炉上，泛着白沫的饭渍糊住了电磁炉体。老妇人推扶着轮椅，焦急而艰难地从外面挪进屋里，她埋怨自己太不争气，赶着这个时间便急去了趟厕所，而偏偏从厕所回屋的途中又因心急推轮椅太快，蹒跚的脚步一时没有跟上，跌倒在院子中央，臂肘磕破了不说，挣扎了半天才起来。等她好不容易来到电磁炉旁时，一时手忙脚乱起来，竟然忘记关掉按钮，而是直接掀动了跳跃着的锅盖，顿时，一股强大的蒸汽流扑面而来，她瘦骨嶙峋的手一时很难忍受那气浪的灼烤，钢化玻璃的锅盖也旋即从手中滑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地，摔碎了，而她的手背，也被那蒸汽烤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等她忍着疼痛关闭了按钮，她已没有心思再吃饭，而是呆望着墙上老头子的遗像，两行浊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多么希望早一天追随老头到另一个世界团聚享福去，再不愿意留在世间受煎熬。而当这个念头再次闪现的时候，她又和以往一样，立刻想到她的儿子，那个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的独生儿子，然后，推扶着那个她赖以活动的轮椅，艰难地挪到里屋供着菩萨的神侃前，口里念念有词，儿子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经历，就像电影似的在她脑际闪现。
　　 那是儿子三岁那年，她骑车带他回三十里地之外的娘家。去的时候，天气好好的，温暖得很；哪只回家途中却起了大风，风里还夹杂着细雨，气温也降了不少。由于事先没有预备御寒的衣服，儿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哇哇直哭。她当时穿的衣服也不多，尽管如此，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自己衬衫外面只套一件外衣，弓着身子让儿子蜷缩进她的身子底下，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头顶，另一只手扶着车把，顶风拼命地向前蹬车。儿子不哭了，等他们吃力回到家里后，儿子安然无恙，而她全身却湿漉漉的，浑身打颤，她冻病了，高烧39.3度，连打针带吃药，三天病情才稳定下来。
　　 是的，儿子是独子，肩负着家里传宗接代的希望，记得刚生下来的时候，全家人欣喜若狂。但是，欣喜之余，她和丈夫也清楚当下社会供养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不光要抚养成人，受教育考学，单就长大后娶媳妇买房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丈夫本身体格就不好，有小三阳的病根。以前在村里种地之余打个零工，修个车子什么的赚个小钱，可随着儿子逐渐长大，丈夫不得不进城到工地上当小工，而她则承担了家里种地的任务，还要在家接一些缝布袋，糊纸盒之类的小活。真是祸不单行，丈夫由于长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出了真正的肝炎，四十几岁就因肝衰竭病逝了。考虑到以后的生计，她不顾村里人的挖苦，硬是顶着压力把丈夫的后事办得最节俭，棺材摆在院里遭来村里人的说三道四，而她只能有苦往肚里咽。她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刚刚四十岁的人就像一个老太婆，但是，当儿子提出退学回家的时候，遭到她的断然拒绝。在她的辛苦供养下，儿子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在儿子临走前的一天，就是在菩萨的神龛前，她默默祈祷，保佑儿子将来有出息，光宗耀祖。也就在那天，儿子跟她一起跪在神龛前，发誓将来如果不孝顺她，不让她过上幸福生活，他出门就被车撞死。他记得她那时，赶紧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责怪他不该在菩萨面前瞎许愿。
　　 眼前香炉里的三支香燃气三条细若游丝的烟柱，可不知为什么，今天，香头的灰烬却迟迟不肯落下，顶出三支黑色的香灰柱……
　　 儿子上大学后，很是争气。大一那年，除了在学校努力读书外，还打零工挣钱。那一年，儿子获得了一等奖学金，加上他的贫困补助以及打工挣的钱，基本上没有花家里什么钱。可是，到了大二以后，儿子却开始变了，往回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要的钱越来越多。她很想去看看儿子，看看儿子的念书的大学，可她跟儿子提了好几次，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那次，她没跟儿子打招呼就乘车去了他所在的大学，直到校门口才给儿子打了电话。见到儿子的时候，发现他从穿着一身很阔绰的名牌服装，言谈举止已经完全没有了乡下孩子的踪影。她本想给儿子一个意外的惊喜，哪知儿子一接出校门便埋怨她，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贸然过来。儿子一边埋怨，一边局促地向周围看着，好像有意躲避什么似的。她明白了，看看自己一身朴素的农妇打扮，和周围穿着花花绿绿的人们是那么不和谐，也难怪儿子。她提出要到儿子的宿舍看看，但被儿子婉言拒绝了。他把她带到他们学校附近的一家旅店里，进门的时候，一辆轿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挎着小包，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女学生模样的人。她疑惑地望了望她，又扭头望望一旁发愣的儿子，问：“天星，这位是谁呀？”儿子马上醒过神来，并含糊其辞地回到：“噢，老家来人了。”那语气就像她是一个老家来的无足轻重的外人，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心酸。女学生没有再多问，上了车去。汽车冒了一股白烟，很神气地开走了。而儿子站在那里，下意识朝额头摸了一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两年以后，她才知道，她那次见到的那个姑娘，就是她将来的儿媳——一位企业老板家的女儿。她看中了她儿子的相貌和才干，不但帮助她儿子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买房的钱还是她家出的首付。为儿子结婚，她几乎花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而儿子为了还高额的房贷，虽说挣钱不少，却也不能给家里贴补一些费用，而她，依然如故，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比起以前的生活没有任何改观。终于，她积劳成疾，患上脑血栓。虽说经过治疗恢复得不错，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只能依靠轮椅行走。起初儿子把她接去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怎奈儿媳却极力反对把她留下，嫌她又脏又臭。儿子迫于媳妇的压力，只好把她送回老家，艰难度日，倒是小芳隔三差五的到家里来探望她，帮助她料理一些家务。小芳是高中阶段跟儿子好过一段，但两个人并未明确关系。儿子考上大学以后，小芳一直拒绝任何人给她介绍对象，直到儿子结婚以后，小芳才嫁给了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外屋传来稀里哗啦收拾破碎锅盖的动静，不用问，就知道是小芳。果然，不大一会儿，小芳走进里屋，埋怨道：“天星哥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娘自己丢在家里不管呢？”
　　 “唉！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她长叹一声，“如果当初哪能跟你在一起——哎，可惜了我老婆子没那好命啊！”
　　 “还是申请住养老院吧。”小芳说。
　　 “自己有儿子，拿着高工资，我怕给他丢人啊！”
　　 香炉里的香灰柱突然断裂了，老人脸色随即紧张起来。
　　 “这样的媳妇，真不懂事！”
　　 “说到底还得怪儿子，他要是懂事，媳妇又能如何？还不是贪图富贵，怕惹了人家！”
　　 “大娘，就应该求求菩萨，治治他们。”小芳愤愤不平。
　　 “不！”老人脸色突变，“刚才我还在菩萨面前再三祷告，让儿子出门一定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出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