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一
他走出监狱的大门,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强烈的阳光,用眼睛四下望望。没人,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跟他一起发呆。十年了,终于出来了!出来干什么?出来去哪里?老婆被自己打死了,孩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的脚步不知道该迈向何方!
犹豫了片刻,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那个让他怀念,又让他伤心的地方。
这里是大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城不大,也不是很繁华。他走进那个熟悉的街道,十年了,街道变化真大。两旁的小树长大了,原来的房子长高了,只有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其它都变了!他顺着人行道慢慢走着,看着,全是陌生的面孔。他看见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里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谁?他回头看看,没人,他走近,仔细看看,摸摸脸:“哦!这是我?我都有白头发了,老啦?”是呀!十年了,孩子都长大了吧!女儿应该像她妈妈那么漂亮吧!儿子,会不会像我?不,不不,别像我,千万别像我。他用拳头锤着自己的脑袋。
他寻找着昔日自己的那个家,那个租来的两间小门面房。近了,近了,看到了。还是条老街,房子比以前更破旧了,墙上都画有大大的圈圈,圈圈里写着个大大的“拆”。还好,还没拆,要是再过五年,恐怕什么都没了!
可是,门口却不是原来的样子。原来门口总是有几辆破自行车,现在是几辆摩托车和电动车。那个熟悉的身影呢?多少次他从外面回来,她都在那里忙碌着,穿着一个长长的蓝大褂,熟练地给自行车扒轮胎,粘胶。
他的心开始疼,疼得忍不住坐在路边的路基上,任七月里毒辣辣的太阳照射着他。晒吧!十年了,在那里面,身上都发霉了。
他眼睛看着门口坐着的那个穿得时髦的胖胖的女人,心里想起孩子的妈妈:她身材多好呀!要是穿件漂亮点的衣服,一定很美,可惜!却整天穿个蓝大褂修自行车。
他眼睛湿了。他恨自己,判十五年?他觉得应该把自己枪毙了!去陪她,去向她赔罪!
他想起当初嫁进他家的情景,新婚之夜,她调皮地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调笑着对他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多么天真,多么可爱呀!
想想自己,他心酸,父亲出意外死了,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守着三间破瓦房,老天爷眷顾呀,遇到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可是,那些年,我都给她了些什么?
“妈妈,我放学了。”他猛一抬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到了那个胖女人的身边,搂着妈妈的肩膀撒娇。
我的孩子呢?小静,小朋呢?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胖胖的老板娘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老乡,你有事儿吗?我看你坐在那里半天了。”
他不说话,径直走进那个小小的店铺,呆呆地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不是,不是了,不是我的家了!”他想起以前房间里的样子,这边是别人给的一组破沙发,和一个破茶几,那边靠墙放着一些修自行车的工具,还有一些轮胎,配件。靠里面是做饭的地方,炉子,火墙,还有个煤气灶。对了,那边墙角还有个木棒,他说了好几次,弄个木棒子放这里干嘛?碍事!她说是原来的铁锹把子断了,这是她专门捡回来的,等有空了把那个铁锹把子换掉,不定干啥用用。想到这里,他突然转身,逃也似地跑出来了。
胖老板娘在后面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这十年,他只是从弟弟的来信里得知两个孩子一些消息。开始跟着弟弟生活了一阵子,但弟弟生活也不富裕,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无奈,找到他们村里,村养老院收养了两个孩子。那时候女儿刚上初中,儿子才上小学。后来听说女儿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打工去了,儿子在学校混了几年,也不上了。后来姐弟两个也很少跟家里联系,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在干啥!他的心痛呀!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脑子里反复想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来到这几千公里外的边疆?他努力回忆着过去的一切。
二
“老大,你要当爸爸了。”晚上妻子趴在他耳边轻轻说。老大,是妻子对他的称呼,因为他在兄弟姐妹间排行老大。她喜欢那样叫他,在心里她也把他放在第一位,关心他,爱护他,她总觉得他可怜。他兴奋地把妻子抱在了怀里,亲吻着她,喃喃自语地说:“我有儿子了,我要当爸爸了,我们家有后了,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我再也不孤单了!”
早上,他要去建筑工地了,临走对她说:“你在家什么都别干,地里活等我抽空我回来干,你好好给我养孩子。”她笑着推着他说:“去去去,农村人没那么娇气,你走吧!我会小心点的。”
他骑上自行车,一路哼着小曲,心里美滋滋的:“我有儿子了,我要好好干,我要给儿子盖楼房。”
他家在豫中平原,一个离城不远的小村子。中原地区人口稠密,人均土地面积少,每个人还不到一亩地,靠种地,种粮食只能解决温饱问题,不可能发家致富。村里人大多都有其他营生,有的做个小生意,不会做生意的或者就在城里找个活干。他不会做生意,再说也没本钱,就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她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侍弄着那一亩多地。日子像很多农村人那样,在平平淡淡中度过。
那个冬天,女儿降生了。当医生告诉他的时候,他有些呆了:“怎么是女儿?怎么不是儿子?”医生说:“谁告诉你是儿子了?”哦!是呀!并没人告诉过他是儿子。
“老大,你看看咱闺女多像你,双眼皮,大眼睛,睫毛长长的,多漂亮,皮肤像我,白白的,长大一定是个美女。俗话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她长大一定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看他不开心,就想尽办法开导他,逗他,让他想开些,开心些。
是的,女儿很漂亮,很可爱!他也喜欢,可心里总觉得……
女儿刚过百天,村里妇女队长来了,催她去上环。随后是两个月一次的检查,他心说:“完了,再生儿子是难了!”
女儿一眨眼四五岁了,他虽说挣得不多,但她会过日子,省吃俭用的这几年也存了一点钱,她说明年就可以盖三间平房了。
她晚上躺在他身边规划着她们的新房子:“我不要太大,也不需要怎么装修,只要把墙壁刷得白白的,地面铺得光光的就好,有个小院子,能种些花花草草的就好!”他笑她太容易满足了,傻乎乎的!
一天早上,她从厕所出来,惶恐地告诉他:“老大,坏了,环掉了,怎么办,我得再去上一个去。”
“啊?嗨!这大忙天的你跑啥,今天地里收割机要来,要收麦子,过两天不行呀!干部又不知道,再说了,你也没怀孕,谁管你干嘛?”他说完,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神。
她一听,也是,忙过这几天再去也行。
三口人,两亩多麦子,收割机一会儿就收完了。今年收成不错,两个人都很高兴。随后点种玉米,一个刨坑,一下撒种。孩子在地头树荫下玩儿耍,一家人其乐融融。
心情好,晚上兴致浓。谈情说爱,几分柔情,几分蜜意,几番云雨。
一个月后,她月事没来,有啦!她埋怨他:“都是你,这下还得去做手术,把孩子拿掉!”他没吭声,干活去了。
晚上他搂着她,试探地说:“媳妇儿,咱把孩子生下来吧!说不定是个男孩。”
她一听:“怎么生,计划生育这么紧,过几天又该检查了,检查出来还得做掉。”
他说:“媳妇儿,咱跑吧!”
“跑?跑哪里?跑我娘家?离得太近,我娘家也会受到牵连,你没看那谁家,把他丈母娘都抓起来了,能躲得了嘛!”她无奈地说。
他说:“咱跑得远一点,让他们抓不着。我听人说新疆那里不怎么管,我一起干活的有个亲戚就去了。”
“啊?新疆,那么远,来来去去,再生生孩子,回来再交罚款,咱这几年辛辛苦苦的一点积蓄还不折腾完呀!”
他说:“我打听了,那里比咱这里钱好挣,打工都比咱这里工价高。我想了,咱去到那里,租个房子,你在家里带孩子,我去干点什么,好好干,过两三年,咱带着儿子回来盖房子。”
“真的?”她动心了。
三
西去的列车上拥挤不堪,因为刚赶上放暑假的学生,座位几乎被大学生们占完了,过道里挤满了人。他们走得也急,没买到座位。他扛着行李,她抱着女儿,进到车厢里就再也走不动了,就在两节车厢之间的地方停下了。旁边是洗手间和臭烘烘的卫生间,洗手池子上也摆满了行李。他前后挤一挤,把行李塞在身边的地上,然后把老婆拽过来坐在行李上。
火车开动了,家乡越来越远,她在心里说:“家乡,等我回来!”
火车一路向西,车窗外是一道道沟,一座座山。女儿兴奋地叫:“妈妈你看,好多的山,好多的山,那山那么高,那么高,都挨着云彩了,要是爬到山顶上,就能摸到云彩吧!”孩子用手指着窗外。
“是的,那山真高,妈妈也是第一次见!”
“妈妈,那云彩上面有没有仙女,电视上的仙女都在云彩上。”孩子天真地说。
“有,应该有,我们家小静静长大了就是个仙女。”妈妈在女儿脸上亲一口,笑着。
孩子咯咯笑着:“妈妈要是穿上漂亮衣服也是仙女,妈妈漂亮,我也亲亲妈妈。”说着,学着妈妈的样子,回头在妈妈脸上亲一口。
她是第一次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抱着女儿向前挤,挤到了能看到窗户的地方,她也想让女儿看看外面的世界。
火车继续向西,“老公,你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她早上醒来看到车窗外的景象,惊呆了,推醒身边的他。
车上人都醒了,有人说:“没见过呀!这就是戈壁滩,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头,别看了,没啥看的,一颗草都没有,睡吧。”
她睡不着,她想看看戈壁滩的那边是什么样子。可是,那戈壁滩也不知道有多大,有多长,她眼睛都看酸了,还没走到头!她熬不住睡着了,火车继续跑着。
乌鲁木齐到了,随着拥挤的人流,无暇顾及这异域的风景,又上了客车,继续一路向西。
终于到地方了。她一看,还好,比在路上的时候想像的好到天上了。城市不大,但环境也不错,虽然太阳看起来很刺眼毒辣,但并不觉得很酷热。远处的雪山,白皑皑的,清晰可见。街上偶尔可见高鼻梁大眼睛的民族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汉族人,也有好多听起来口音相似的老乡。
他拿着别人给的地址,找到了一个老乡,老乡租住在城市边缘一条偏僻的小街道里。走进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十几间房子。房屋主人住在坐北朝南的平房里,东厢房和西厢房各是一排用红砖垒的,上面用泥土覆盖的房子。
老乡把他们让进房子,房间里没什么东西,门口一侧窗户下面是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锅碗瓢盆什么的。靠右边,有个铁炉子左边是一张小床。右手有个套间,挂了个布门帘。
门帘一掀,出来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她问:“你们是刚从老家来的?也是躲计划生育的吗?你们几个了?”
“呵呵!”他尴尬地一笑,“我们就一个!”
哦!还好,我们这都第三个了,还是个丫头片子!”说着,从里屋又出来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一个三四岁的样子。
本来跟人也不认识,不熟悉,是别人介绍的。聊了一会儿,挺不容易,一个男人要养四口人呀!看看家里情况,也不便逗留时间太长。他让老乡帮忙就在这里租到了一间小房子,一个月三十块钱。买些简单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米面盐什么的,房东给个破床,这就算安置下来,有了一个临时的“家”。
晚上,他抱着她说:“委屈你了,以后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新疆的夜很凉,她们互相依偎着。
刚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只能先跟着老乡一起打工。新疆是以农业为主的地方,这里以种植棉花为主,也有其它一些植物,苞谷,小麦,花生,葵花,辣子,还有瓜果,蔬菜等等。地多人少,本地人根本不够,需要大量的外来民工,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一年一度的拾花季节到了,看到大家都在忙碌,她在家也着急,把女儿送进了幼儿园,非要跟着他去地里拾棉花。
新疆的拾花季节,就像人们听说的那样“早穿皮袄午穿纱”。女人们早上大多都穿上了棉衣,头上带着太阳帽,还围着围巾,把脸包得严严的,只露两只眼睛。这样早上可以挡寒气,中午可以遮太阳,傍晚可以防蚊子。
拾花虽不是力气活,可也不轻松。新疆的棉花都不高,弯一天腰下来,可真是不好受。因为是多劳多得,大家中午也不休息。坐在地里,吃点老板送来的馍馍咸菜,喝点水,就又开始拾了。
她去了一天,第二天他说啥不让她去了,怕伤着孩子。
棉花拾完了,这一年就算结束了。因为新疆的冬天太冷,一下雪,一结冰,室外的什么活都干不了了。这半年,省吃俭用也没落几个钱,日子过得紧紧张张的。
春暖花开时,儿子出生了,两口子满心欢喜!
“我当姐姐了,弟弟好漂亮,好可爱。妈妈你看,他跟我长得一样,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小静静也高兴地欢呼雀跃。
他看着儿子,对媳妇儿说:“有儿子了,得为儿子的将来打算了,我不能这样,打工挣不了几个钱,没什么出路。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买个车,需要动用我们的老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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