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勋睁开眼时，房间里白墙白床和窗户投入刺眼的白色光芒，令他一时难以适应。
　　 刚才梦中，张勋和林琼同游黄山。在登上相思崖的时候，张勋兴奋地向上一跳，居然就向前飞了起来。看着林琼开心的笑脸迅速转变出惊恐的表情，张勋发现自己开始向山崖下坠落。
　　 梦中的汗水还黏在身上，张勋庆幸于那只是个梦。
　　 张勋看到了床前这个望着他的女人。是林琼，还是那样的漂亮和迷人。可能是光线的原因，林琼显得更年轻了，看上去只有二十岁的样子。
　　 “爸，你醒了？”张勋如触电般收回了抚摸林琼脸颊的手，仔细看了看房间和床头坐着的这个女孩。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个女孩怎么会叫他爸？
　　 林琼不就是自己内心深爱的那个女人么？自己也没有女儿啊，就一个儿子，也才九岁。而且林琼也已经三十二岁的妇人了，怎么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岁？
　　 张勋感觉有些迷糊了。怎么还在梦里？张勋想着就用手掐了掐大腿，没有感到疼痛。还好这是在梦里。张勋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去。却感到一双柔嫩的手，将自己掐腿的右手捧着放在一个温软的脸颊上。
　　 “爸，你别担心，医生说你的腿很快就可以恢复，刚才的手术很成功，再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和以前一样了。一会麻药过去后，可能会很疼”。
　　 张勋再次睁开眼睛，面前这个女孩像极了林琼，只是年轻很多。看着这年轻的面容，看着那白嫩的小手。张勋忽然呆住了，那白嫩小手怎么捧着一直枯黄的老手，那手的骨头和血管被一层焦枯的皮肤包裹着，手背上的老人斑显得不那么明显。张勋想着要看看自己的右手，就看着那只枯黄的右手来到了眼前，而自己的右手却没有出现。
　　 病房里除了张勋，就只有床前这个女孩。张勋搞不清这个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叫他爸。
　　 张勋是有过再要个女儿的渴望。自己三十六岁，妻子三十五岁，如果能再要孩子的话，还是可以生育的。但是国家政策不允许，作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张勋，一直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偶尔想想。有时候，在梦里，张勋会抱着胖乎乎的、梳俩小辫的女儿笑醒。
　　 “有镜子么？”张勋说了第一句话。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张勋只好求助眼前这个女孩了。
　　 “爸，你终于说话了！”女孩眼里溢出了泪水，还露出了笑容，很开心的笑容。女孩从包里拿出化妆的小镜子，一手将镜子递到张勋的手里，一手擦掉脸上的泪水。
　　 “爸，你从住进医院就不说话，都七天了。你都吓着我和妈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回去做饭了，一会就来，妈说要给你做最爱吃的排骨汤。”
　　 身边这个女孩似乎在不停地说话，可张勋什么都没听见。小镜子中那个人是谁，虽然和自己有点相像，可那布满皱纹的干枯面皮、那浑黄的眼珠和稀疏的头发，这怎么可能。这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老张，你醒了。”
　　 这时，病房的门开了，进来一个端着汤罐，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忧伤的面容，和妻子李小玉十分相似，连说话的口气和声音都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头发有些斑白，眼角多了很多皱纹。
　　 “我炖了你最爱吃的里脊排骨，你吃点吧。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饭。”
　　 女人来到床前，一边盛汤，一边对身旁的女孩说话。“琳琳，你爸醒了就不用担心了。你回家洗个澡睡个觉。你都在医院守你爸三天了，身上是不是都臭了啊。”
　　 “我不，我就要陪着我爸，等我爸睡着了我再回家。”女孩说着就从女人手里接过汤碗，吹了吹，将汤勺喂向张勋的嘴边。
　　 张勋咽下了香浓的汤汁，闭上了眼睛，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溢出。不知道这是真还是梦，可这份温暖和幸福的感觉，在张勋曾经的梦里出现过多次。每次梦醒后，张勋还能感觉到眼角有泪水风干后的痕迹，边揉去眼角的滞涩，边回想这梦里的温暖和感动，开心地自己笑着。
　　
　　 二
　　 看到张勋眼角溢出的泪水，李小玉陷入了恍惚。
　　 二十一年前，也是这个医院。那时每个病房有三个病床的，很乱很嘈杂，李小玉因乳腺瘤，不得不做了左乳切除手术。那一个月，张勋每天都陪着她，和她一起回忆结婚十年来的点点滴滴的美好，和她一起想象着以后的幸福生活。在那个时候，李小玉真的忘记了乳房切除的痛苦，张勋的体贴和温暖使李小玉感到了无比的幸运和幸福。
　　 出院后，虽然还有张勋的体贴和柔情，但衣服下那空缺的部分，不仅使李小玉感到了肉体的不平衡，仿佛心脏也少了最坚实的防护层，自卑和焦虑纠缠和折磨着她的心。李小玉总担心会失去什么，每天会控制不住地对家里的各种物品进行随机检查。甚至会在和张勋缠绵时，突然跳下床去查看张勋以前送她的礼物还在不在。每天晚上，在张勋睡着后，李小玉还会悄悄地检查他的手机、电脑、公文包，查看所有的信息和物品。有几次将起夜的张勋和儿子张伟吓的不轻。
　　 张勋对于李小玉的反常有些无奈，只好假装不知道。十年的婚姻，张勋和李小玉一直都维护着这份坚实的相互信任，张勋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作为隐私的。
　　 张勋有写空间日志的习惯，结婚十年来一直都在写。李小玉很喜欢张勋的文字，虽然记录的都是琐碎的生活，比不了作家写的文章，但她总能在他的文字里读懂那份爱恋那份温暖。偶尔，张勋也会挑一两篇寄给杂志社，但从未被采用发表。
　　 李小玉有点痴迷于半夜查看张勋的空间日志了。结婚十年的点点滴滴，都能在空间日志里找到。她就这样看了近两个月，看完了十年的每一篇日志。李小玉在查看张勋空间日志中，发现自三年前，出现了一个叫林琼的忠实读者，每篇日志都有她阅读的记录，有些日志下还会有她精彩的点评。
　　 林琼是张勋的同事，李小玉也认识，挺漂亮的一个已婚妈妈，在张勋和朋友聚餐时出现过几次。李小玉压抑不住自己的疑心，开始悄悄地收集张勋和林琼有关的一切。找不到疑点，李小玉就开始向张勋打听林琼的各种信息。为应付妻子的问题，张勋不得不开始找林琼要答案，好在林琼对张勋也是知无不言。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只是随着张勋和林琼问答的深入，张勋时常会在空闲时候想起林琼，开始关心林琼的工作、生活、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张勋想什么，怎么想的？李小玉管不了，也不太敢去问。因为张勋对她的关心和体贴似乎比以前更周到，虽然感觉少了些什么，但也找不出质疑张勋的理由。她只是更加细心地检查张勋的所有通讯通话和网络聊天记录，除了空间日志内容中让她感动的越来越多的爱情词句，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空间日志的更新依然不断，赤裸裸的情感宣泄也更加动人，李小玉经常在半夜看日志时感动得流泪。李小玉在感动中，慢慢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更加信任和支持身边这个男人的工作和写作的爱好。
　　 变化也许是从张勋那次旅游开始。算是单位的福利，每年上级机关都会组织几次优秀干部的参团旅行，每次张勋他们单位都有一个名额，每隔两三年都会让张勋去一次。李小玉知道这是单位对张勋工作的奖励和认可，每次都支持他去，并为他准备好旅行需要的生活必须品和充足的钱。只是这次旅行回来以后，张勋虽然也带回了很多特色礼物，也给李小玉说起那些美丽的景色，但相机里却没有了出行的照片。回来后，张勋依然写着空间日志，依然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妻子李小玉，却在有些时候面对着电脑发呆。
　　 李小玉手术一年了，和张勋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一年前一样，这个安静温暖的男人还是让她感到那样的安全。今天，张勋陪她去医院复查，刚进医院大门时，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病号服的女人，从他们身边跑出了医院。张勋在回头看了几秒后，甩开了她挽着的手臂，大喊着“林琼，林琼”追了过去。三十秒后，李小玉看着那个女人从医院门前的大桥坠入了河面。张勋在也要跳下去的时候被行人拉住了，他仍然对着桥下的河面嘶喊着“林琼，林琼......”。
　　 那一天，林琼没有被救起来。李小玉一直陪着张勋，没有复查，却和张勋从医院抱回了一个女婴。
　　
　　 三
　　 病房的门又开了，张伟随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爸，你醒了。刚我问过医生了，你的手术很成功，最多一个月，你就可以下床进行恢复锻炼了。”
　　 张勋看着这个依稀有着自己模样，却比自己年轻帅气得多的男人。他似乎明白这不是梦了，这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就老了，那么多年的时间都去哪了？
　　 张伟坐在病床的另一侧，扶起张勋，在张勋背后垫了床被子。看了眼对面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的张琳，笑了笑，说：“琳琳，你快回家把自己收拾下吧，这个样子哪像个女孩子。”
　　 张伟对张琳是想恨却恨不起来，她不是自己妹妹，却抢夺了太多本该属于自己的父爱。
　　 十岁那天，学校门口，张伟没有等来接自己放学的爸爸。他想，一定是爸爸妈妈在家为自己生日准备了好吃的饭菜和礼物。张伟搭了个出租车，急急往家赶。
　　 打开家门时，没有熟悉的“小伟回来啦”的问候。只听见低声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婴儿哭声，张伟看见爸爸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仰坐在沙发里，妈妈在爸爸的对面，将头埋在膝间抽泣。餐桌上没有冒着热气的饭菜，也没有生日蛋糕。
　　 才十岁的张伟，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呆呆的站在门口，像进错家门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从那一天开始，爸爸很少说话，也不再给他讲故事了。每天回家后看到的是张勋抱着那个小丫头给她唱儿歌，甚至也不检查他的作业了。妈妈经常躲在房间里抽泣，每天默默地为张勋、张伟还有那个小丫头准备吃的，家里除了那小丫头响亮的哭声和爸爸的哼歌声、妈妈的抽泣声，几乎没有说话声。张伟恨死了那个小丫头。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小丫头开始会笑了，开始爬了，开始走了，开始说话了。小丫头就是个小妖精，会笑以后就可以不停地笑，会爬以后就可以看到谁就爬向谁。妈妈在那时候又变回来了，不偷偷地哭了，话多了起来，也有了笑容，还每天和爸爸争抢着抱那个小丫头。小丫头会走以后，就可以在他和爸爸妈妈之间跑来跑去，摔跤碰头还哈哈笑。会说话以后，就“爸爸妈妈哥哥”叫个不停。张伟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妹妹，似乎这个妹妹才是家里的核心，才是家里的欢乐源泉。
　　 妹妹三岁了。开始喜欢写字画画。她每天都会把张伟的画笔、本子、图书翻出来，在张伟写作业时就安静的在张伟旁边涂涂画画，在张伟写完作业后，就粘着张伟教她写字画画。只要张伟在家，他就是属于妹妹的。
　　 妹妹上小学了，就成了张伟的跟屁虫。上学要跟着张伟一起去学校，在张伟的教室参加早自习，然后还要让张伟送她去小学部。放学了，就在学校门口等着张伟放学，揪着张伟的衣服一起回家。张伟就这么习惯了这个任性的妹妹，不再怨恨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少了，反而和爸爸妈妈一样，更加爱护这个小丫头。
　　 只是，最近，张伟觉得张琳可恨，非常可恨。一个重点大学的优秀学生，怎么会不顾一切的喜欢了一个徒有其表混蛋同学，居然敢在暑假就把这个混蛋带回家里来住。更可恨的是，这个小混蛋居然在爸爸教训他的时候还手，还将爸爸推下楼梯，摔碎了腰椎。
　　
　　 四
　　 张琳回到家，没有洗澡就栽在床上睡着了。沉睡中，那个梦又出现了。
　　 梦里，张勋如同张琳幼儿时那般年青，张琳却已成为妇人。她不是他的女儿，他叫她琼，她们是热恋的情人。她迷恋他诗人般的浪漫和多情，也知道他很喜欢她如知音般的善解人意和温柔大方，却总是发乎情止于礼的相望，也许是他文字里的深情点燃了她奋不顾身的勇气。在登黄山的途中，他给她讲解着黄山的美景典故和爱情故事，在驻足远眺的时候，她从身后抱住了他。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骗不了我的，你就是喜欢我。我不要再忍受相思的煎熬，就让我们放开爱一场吧！”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想将自己的话语印入他的身体里。
　　 “琼，你出现在这次旅行团里，我很高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很想爱你，可是我们没有资格了。我把向往都写进了文字里，那些文字可能误导了你。其实我不敢。”他转过身，扶着她，一起坐在了山岩上。
　　 “你骗人！在你的文章里，你是怎么想的？对我什么都做了！你还说你不敢？”
　　 “琼，那些文字是我内心的梦想，但不是现实中的我。梦想虽然令人向往，但我不敢那样做，是我欺骗了你。我们能佯装成美好，就这样彼此相望下去么？”
　　 “不，我不要在梦里和你在一起，我要和真实的你在一起。”她将靠他这一侧的长发撩向了耳后，望着他，“能抱抱我，亲亲我么？”
　　 他用左臂揽在她的左肩上，用力将她的身体揽在他的胸前，用力地闻着她发丝间散发出如同费洛蒙般的香气。“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习惯用文字追寻和记录内心的向往，在记录的过程中，可以将不敢做和不能做的执念埋葬。怪我，把对你的想法都写给你看了，是我诱引了你，但我并没有文字里那般勇敢。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