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一嗵起，嗵嗵嗵嗵一嗵起……
　　 随着节奏铿锵的鼓点，锁子大幅度前后左右来回跨步，上下前后左右尽情挺身、弓腰、扭脚、摆臀，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潇洒而劲健地舞动金箍棒，或仙人指路，或力砸万钧，或拨打雕翎……正在兴起，锁子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他一把。他不情愿地回过头看，原来是老母亲。老人家正慈祥地望着他，满是皱纹的瘪瘪的嘴脸笑笑的，叫他，该起床了，太阳已经照到屁股上了，该吃大年初一的早饭了。这跟小时候特别熟悉的记忆情形几乎一模一样。锁子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咕噜噜一阵乱响。突然，咚——嘎！几乎紧贴窗外的一声爆响，锁子被彻底惊了一下。他猛地坐起来。
　　 窗口的光线就像无数扑光的小蚊蝇一样不屈不挠地扒在窗帘上，给卧室一个混沌的昏亮。锁子想找他的老母亲，哪有，老母亲五年前就过世了。却见媳妇秀清正躺在那里眼睛贼亮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然后突然就笑了，问，才梦见哪个初恋情人了，全身就那样一个劲儿乱弹乱动？
　　 锁子稍微动了点气。屁！还情人呢，是亲人！我妈！他本想再损损秀清，怎么老是一副小肚鸡肠尖酸刻薄的小女人心态，但再想，大过年时节的，何必说那些过头话，也不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于是顿了顿才说，我刚才正做梦踩高跷呢，跳得有了点火候，那个红火那个热闹呵——我都好多年都没踩过高跷了——就觉得叫人轻轻推了一把。我一看，推的不是别人，是我妈，原来她老人家叫我起来吃饭呢。
　　 呵呵呵，还梦套梦呢，不仅耍了个痛快，解了心病，还梦见你妈啦——好个你妈——哈哈哈，是我，儿子哎，是我推了你一把！秀清笑得阴阴的，美美的。
　　 这时，锁子正越过秀清身子，“出啊——”地拉开了半个窗帘。卧室一下就敞亮多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也比较响亮地挤进来。锁子听见秀清这样说，正往回收的手故意重重按了她身子哪里一把，秀清十分夸张地啊了一声，你压死我了！
　　 锁子不理，却突然有些紧张兮兮地问，哎？你把我爹我妈他们都请回来了吧？
　　 早请回来了！还等你？我爹我妈也请来了。你要不，到亮亮卧室那个阳台看看，亡素上都写没写，千万别弄差了，或弄错了。
　　 锁子知道那是不会有错的，每年都那个固定模式，写得也都是固定格式，哪能错呢，就故意对秀英不满地低吼，那，那你还不赶紧起床，做饭？老人家们肯定都要抗议了！
　　 呵呵呵，我看是你饿得慌了吧！秀清说，大年夜饺子都填不饱不得肚子！
　　 咚——嘎！咚——嘎！咚！噼噼啪啪……嘎！
　　 窗外又是一阵激烈的爆竹声响。
　　 锁子说，看看，别人家都开始吃早饭了，咱们还没起床，叫人笑话！锁子就自顾自开始穿裤衩、背心、秋裤，然后忽地回转身，一把要揭开秀清的被子，叫她“亮亮相”。这种生猛的戏耍动作不是一次两次了，秀清早有防备，她抱住胸部的被子，赶紧讨饶地说，我起，我起还不行嘛！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但塞上这里的乡俗是，大年三十全家人吃团圆饺子，大鱼大肉，初一呢，却一点也不动荤，吃素。按照长辈传下来的说法，新年第一天，似乎是要祭奠先人的。晋冀蒙陕一带的许多地方，是在大年初一这一天，很郑重地，要到坟茔去祭奠、去延请先人回来。但这里似乎例外，他们不去坟地，只简化成在年三十晚上，在家里的堂屋，不，现在，城市化飞速发展，锁子原来在郊区农村的家早已成了记忆，变成了城市的开发区，院子没了，堂屋没了，大红木柜没了，只有鸽堂似的楼房，也没个更合适的地方，就在阴面阳台的西面窗台，专门设了那么一个小的、能供佛、供祖宗的暖气台“供桌”，摆上写有几代祖宗名字、里面塞有黄表和冥钱的亡素，摆上糕点、水果、干果等供品，吃饭时再把饺子等菜肴也都供上，点上香，响了炮仗，就算把各路先人请来，聚到一块团圆了。
　　 初一这一天，最重要的仪式是，迎喜神。也就是全村的每家人都到某个喜神出现的村外方向走走，点柱香，放些炮，也就是祈求一年顺顺当当、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意思。多简单的民间诉求！迎罢喜神，小辈们还要给长辈拜年，尤其是去年结婚刚晋成人的侄儿、孙辈新人要提着糕点来给长辈拜年，长辈要给新媳妇三百五百或千数八百不等的压岁钱。如果是至亲晚辈拜年，那是大年三十晚上就要来“磕头”的。今年锁子侄儿辈好像没有结婚的。前几年，大拆迁那两年，为了多分楼房，人们一年就把几年的结婚指标用完了，成人的没成人的都一窝蜂赶着成家成人。那时候饭店那个忙——把钱都扔给了饭店，还不好排行，得等待！这些锁子都知道，但锁子还是不放心自己的记性，他又追问了秀清一句，今年真的没新媳妇给咱们来拜年吧。秀清说，前年你们家一下就娶进门五个媳妇，志刚，柱柱，喜子，还有军军，文文，噢，就差咱家亮亮了！亮亮是锁子跟秀清的孩子，也是他们这一茬儿侄辈最小的男孩，正读大三，娶媳妇估计还没影儿呢。锁子就噢噢应着，很隆重地穿上秀清给买的从里到外一水儿新的新衣服，拿了火机和芙蓉王烟，准备好五六个震天雷和一板千响鞭炮，就要安心迎喜神了。
　　 已经听到，西南方向的兀兀沌沌的连续爆竹声，就像开水锅滚了一样。昨晚大年夜接神时，比这更凶呢，这会儿仅仅是一片，或一面，那时简直就像四面八方地球全部的空气都在抖动，人都像在年这口硕大的锅里，成了饺子，似乎不禁要上下翻滚。那声音，那阵仗！那气势！按锁子的想象，更像正月十五红火时的踩高跷，像他最投入的狂跳劲舞！现在想起来，锁子禁不住肩胛骨都要抖抖，胳膊手往上拧拧，腿脚也蹬蹬。是呵，他多少年没踩高跷了。
　　 走吧！一个劲儿瞎磨蹭，还没好啊！锁子几次催促秀清。
　　 秀清边收拾头发边说，就好，就好！等你儿子呢！
　　 你们走你们的，别等我，我不想去！亮亮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驴耳朵！听得倒清。——算了！他不想去就别叫他了，咱们走！锁子有一点不耐烦。
　　 听你！秀清扭头温柔地剜了锁子一眼，又向亮亮房间走去。亮亮——她还在央求儿子。刚才锁子点过香，放过炮，他们都吃过饭了。叫儿子吃饭，儿子说熬夜了睡得晚，不想吃，别管他。秀清理解。但儿子在天津念大学，正月十四的火车票，初五、十四、二十三，当地讲究这些日子过去是不宜外出的，非要出，不迎迎喜神似乎不大合适，怕有什么妨克或不顺。但亮亮不屑地说，我没那些穷讲究，谁规定哪天不能出门了呢！好了，我再睡一个小时，你们别打搅，几个同学一会儿还叫去呢。你们走你们的！
　　 咚——嘎！咚！噼噼啪啪……嘎！爆竹声也仿佛在催促他们。
　　 秀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跟锁子撇撇嘴说，咱们走吧。
　　
　　 小区里人来人往，张灯挂彩，喜气盈盈。虽然说三十、初一只隔了一天，但到底是过了一个年。新，似乎什么都变得崭新，天空、楼房、树木、人们，不仅似乎里外一新都彻底换了个样子，还亮，感觉一切都闪着希望的靓丽的动人的光泽。锁子心里喜庆，笑眯眯的，贴着秀清耳朵贼贼地说，我怎么看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啊，都跟妖精似的。秀清一边跟人点头致意，过年好过年好地问候着，一边狠拉锁子的衣袖说，得空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少说一句好不好？大过年的，就像你是个识妖见怪的孙悟空，孙猴子！
　　 孙猴子这句话可不是贬义，这曾经是夸锁子的专用词。当年秀清跟锁子确定了恋爱关系，秀清妈一听是锁子，就笑着问，就是南堡那个孙猴子啊。那时，十里八乡，几乎没人不知道锁子的大名。
　　 锁子年轻时，瘦高细柳长，劳动时就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女人样，叫很多人嘲笑，但他喜欢踩高跷，一踩高跷，一听见那些铿锵的鼓点，他近乎娉婷的身姿就显出应有的意义了。一般人踩高跷，也就穿着戏服古装，扮个秀才什么的，绑在一米多高的木腿上，摇摇扭扭，跨跨退退，循规蹈矩，也就是踩个高跷，参与、壮大一下红火而已。锁子不一样，他踩高跷，必当“二小”，是领头的，图的是，必须热闹。一般扮相，就是那个喜欢蹦蹦跳跳，几乎完全不受正常高跷舞步约束的孙猴子。这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齐天大圣呢。往往，一支高跷队，出彩不出彩，人们关注不关注，叫不叫好，关键就说“二小”，就说这个能不能跳个大胆跳出花样跳出新奇的“二小”孙猴子。那时的锁子，一过年，就成了人们心目中活灵活现的猴子！看他惊险、随意、自然舞的那高跷，就像受到感染，人们那个开心那个笑！但后来，锁子成家立业，先是在市里货场拉板车，当“板儿爷”，没明没黑辛苦忙碌自不必说。再后来，人倒不用使苦力了，买了辆“跃进”农用车跑运输，东南西北瞎跑，一天到晚忙得屁股眼都是歪的。不过，纵使这样也都挣不来大钱，仅能维持家庭日常生活费用。他没心思参与这些红火热闹，只是偶尔看看别人红火。这几年，城市拆迁改造重新规划，把他的院子和房全部征用，他一下分得四套楼房。锁子他们自己住一套，给儿子将来结婚准备了一套大的，又备用一套，狡兔三窟嘛，那套多余的呢，就卖了。装潢完家，手头还有一摞活钱，他这才感觉宽裕起来，心平了，也气长了，才心里痒痒的，有了尽情玩耍的心。
　　 吆，是锁子秀清啊，你们过年好啊！
　　 过年好！锁子跟秀清盲目应承着，直到秀清又背后扯了锁子衣服一下，锁子才定睛认清，是村长，现在叫社区主任，刘琦，老同学。他赶紧问候，过年好，兄弟、兄弟媳妇，你们都过年好啊！
　　 好！好！好！好，好，好！
　　 正月初一的笑声，寒喧声，也是一道低沸点的滚水，仿佛在人们心中暗暗地却汹涌地流过，那么容易表现。
　　 锁子刘琦他们彼此热情问候了一番，就合流在一起，边走边聊。同时，他们跟同路出来迎喜神和已经逆向返回的认识或不太认识的人们都边笑边问好。
　　 刘琦问，锁子啊，今年参不参加社区的红火啊？
　　 今年又弄呀？我记得好像有好几年都不弄这些了。秀清说，锁子他呀，听见鼓点就控制不住自个儿了，做梦都想踩高跷呢。
　　 闹，闹，闹！哪能不闹呢！刘琦习惯手上有凌厉的动作，辅之以大嗓门，显得很有领导气势。他说，那几年村里忙着拆迁，人心不稳，乱糟糟得谁都没心劲，现在上下“坨儿”都定了，该有的我们都有了，我们也该好好放松放松，好好庆贺庆贺了！
　　 那是！那是！不过，现在村里年轻人太少，怕是高跷队组织不起几个人了。锁子说。
　　 你看你，锁子，思想守旧了吧，就知道高跷！哈哈哈，我正儿八经通知你吧，上级指示，今年不闹高跷！
　　 不闹高跷？没高跷能叫红火吗？！锁子急了，他完全不能理解，正月十五全市那么大的红火热闹，怎么就不要高跷了呢？
　　 刘琦压低嗓音说，你们没听说呀，前年红旗村一个踩高跷的不慎摔断了腿，官司打打拖拖，直到区政府里花了三十万块钱才做了个了手。大过年的，谁希望这样呢？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多上“地扑摊儿”。那保险！什么都是个红火，“地扑摊儿”照样也能红火热闹嘛！
　　 过去村里红火，高的低的现代的古代的各种装束各种红火搭配着，浩浩荡荡。有踩着高木腿的翩翩起舞的高跷队，也有小孩坐在高铁架上被大人背着扭的飘飘若仙的“挠搁”队。还有更惊险的，杠子。楼阁似的，几个人抬着一个简易台子，台子上还有人抬着台子，上面有人踩着低一点的高跷翻来跳去，那个惊心动魄！叫人看了简直叹为观止！而今这些高空的惊险刺激场面，基本看不见影子了。光地面上的红火就显得单调，无非是大头人、旱船、秧歌一类，到处都这样，千篇一律，人们大多对这些感觉没啥劲儿，就像过去称野地里的羊胡子草，有点轻视，叫“地扑摊儿”。这里不时兴南方那些舞狮子、舞龙之类。
　　 锁子有些泄气，他喃喃地说，“地扑摊儿”能有啥红火呢？
　　 锁子的话在嘈杂的人声和爆竹声中，刘琦还是听见了。刘琦知道锁子的意思，就笑着安慰说，锁子啊，你得理解上面的意思。那不都是为了大伙儿的“民生”吗。再说了，什么都事在人为。比如，我想，如果你扭小车灯，一定比别人强，一定也会像你踩高跷，也能扭出他个头彩！
　　 是啊是啊，锁子扭车灯肯定错不了！男女人们都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锁子这条儿就比别的男人有优势啊，更甭说人家还天生就是那会扭的料！
　　 小车灯也就是划旱船，引头的一般也有“二小”这类耍丑的。一男一女，装扮成很丑很老既满脸皱纹又满脸黑疤的老汉老婆子，一个拿簸箕，一个拿笤帚——当地人叫笤出的，跟在扭旱船的左右，把扭旱船的人戏耍成真的毛驴。他们装腔作势，配合在一起，拿捏而默契，动作十分夸张地拾捡“毛驴”的“粪便”。因为“拾粪”的乡土气、滑稽感和岁月落差，加上能够自由发挥，就成了“地扑摊儿”中的“眼睛珠儿”，整个红火队伍的灵魂。
　　 这些，锁子完全清楚。到刘琦再次征询他的意见时，锁子终于拿定主意，说好吧，我就试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