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惆怅
　　 我打小在城里长大，不谙农事，不识百草，却认得灵芝与猪儿。前者是老人所说的仙草，入药可以救人于疾苦。戏剧里有盗仙草的情节，白素贞排除千难万险，盗的就是此物。后者是饭碗里的好东西，但既土又俗，比不得灵芝的贵气。今日我的拙笔，却对这二者充满了瞻想。
　　 早年到山东，在泰山脚下买了一包灵芝。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块块木疙瘩雕成的褐色与暗红色的云朵，无香也无山野气味。我买它，是因了一份好奇心：其生长在帝王封禅处，伴云蒸霞蔚，纳日月光华，也许真有灵气。加之我有儒骨数根，对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的地方，有几分景仰，携包特产回乡，也是个念想。后来母亲抱恙，说灵芝袍子粉可医，遂托人到处去寻灵芝，皆因此物本地少有。在我看来，灵芝是一种高大上的东西，有贵胄气象，非寻常人家可以饕喋。
　　 而我之所以瞻想猪儿，是因为如今一吃肉，心里就有些惆怅，不知道吞下去的那几口，有多少七七八八的添加成分，会不会让我的瘦肉或脂肪像野草一样疯长？会不会让我身体的某处多出点惹病的东西来？可又不能断了吃荤食的口福，所以经常怀着侥幸与战战兢兢的心态，端坐在最爱的红烧肉和一切荤菜前。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就这么麻着胆子，想吃又怕吃，总是丈量着一点分寸。
　　 就常常透过时间的门帘，想念当年满地跑的土猪儿。想念从前吃肉的那种欢快与满足，想起几十年前，看人杀年猪的热闹场景。小时候，我和家人住在父母任教的学校大院里。校园偏僻的土坡下，一栋灰砖平房被当成了养猪场，养着几头小猪。到年关，天空飘着雪花时，猪就肥了。校工刘伯伯、李伯伯等人就在学校食堂前的空地上，架起木架，摆好浴缸似的大木盆，动作麻利地捉猪、宰杀、去毛，再分成一条条的发给各家。围观的老少，皆欢天喜地，拎了还冒着热气的肉块，说笑着回家去。这天，家家屋里都闻得到土猪肉的鲜香。那时的日子瘦瘦的，严重缺油水。可那时的猪，没有喂瘦肉精之类，肉的味道，好得仿佛像一首歌。
　　 如今，土猪肉的味儿，被当代养殖方式的尘垢，严严实实地遮掩了。弄得无数城里人，在吃肉方面，无比惆怅。“土食物”、良心菜就成了嘴巴里的大事。我买过花猪肉，也托人从乡下买过土鸡蛋。每到年关，买土菜的事，最让我牵肠挂肚。前些日子，跟几个朋友自驾游，在湘潭云湖桥附近的小饭店，居然偿到了一种猪肉，就是那种味道比歌还好的，鲜香得仿佛每个细胞都粘着原始森林里的风。我们问老板，何处购得？老板笑着说：这是呷灵芝长大的猪呢，是我们飞轮村瓦屋组的农庄养的。“灵芝喂猪?冇搞错吧?”见我们存疑，老板用手一指，说：不信你们可以去看沙，就在前面不远……
　　 几个人将信将疑，驱车沿绿树层叠的村路而行，果然在一处清幽的小湖旁，见到了呷灵芝的湘沙土猪。这里的猪命好，不光呷灵芝，还呷猴头菇，在龙湖清农业公司的猪栏里长得百媚千红的，享着大福。猪舍旁的种植棚中，有城里人带着孩子在采摘灵芝和猴头菇，孩子体验了农事，笑声滚过门来。原来这里种植灵芝、猴头菇，以之做茶、酿酒，再以渣蒂养土猪、土鸡、土羊，是一处利用生态综合循环技术养殖的绿色有机农庄。主人热情，以灵芝茶待客。各路来人，品茶采菇后，均土菜、土肉地提着，满载欢声而去。我们亦就地停驻，摘菜采菇，不再前行。最后，也不免成了灵芝猪和农家土菜的拥趸。
　　 前不久，一朋友的先生，辞掉经理之职，到乡下当了“农场主”，专门种养土鸡土鸭，且发誓决不掺任何添加饲料，他要捍卫饭碗里的那点绿色。得此佳音，我雀跃不已，报名要当其第一个顾客。其实，自古以来，百姓饭碗里的事比天大，饭碗端得安稳了，日子就有了香味。
　　 而在我看来，土猪土菜的“土”字里，不但蕴含有儿时的快乐味道，更富含原汁原味的朴实、厚道和义信气息。“土”也意味着传统的绿色养殖方式里，有几千年来老祖宗们接力传递的良心养料。这些养料，可以让我们的味蕾，不再惆怅。
　　
　　 看戏
　　 说到看戏，我就会想到鲁迅先生关于社戏的文字。
　　 那时，他还是迅哥儿，与一群小伙伴，在月光下，驾船穿过河道、汊港去赵庄看老戏班演戏。听到锣鼓在耳朵里咚咚喤喤地响，看到武生挑枪腾跃，便觉得过瘾；待老生、小旦出场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没了，就感到寡淡，不若在回程的路上，偷六一公公菜地里的豆吃开心。船头看戏，午夜归航，夜色里有豆麦蕴藻之香，迅哥儿这样的看戏，自然是沁人心脾的。
　　 可我的童年时代，传统的老戏皆是风中残烛，有的甚至完全绝迹了。只有八个样板戏，铺天盖地，从幼儿园看到小学，又从小学看到初中。男孩子们成天把“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怎么脸红了？怎么又黄了？”之类戏文挂在嘴上；女孩子们则天天哼着“我家的表叔数不清”。那时，交五毛钱，学校组织大家在剧院看完八个戏。每回一宣布停课看戏，孩子们就雀跃。我也是，虽然剧情乱熟于心，但可以靠在影院排椅上与小伙伴分吃梅子、红姜，这欢喜便如浪花千叠。
　　 其实，我的家乡也是有老戏的。听老辈人说，岳阳老戏叫巴陵戏，是地方剧种，有老岳州的千年韵味。从前，但凡条件好些的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就会请戏班来唱它几出，热闹一番。依稀记得，在岳州古城的一条叫茶巷子的小街上，有家“巴陵剧院”。只可惜，我在这家剧院，看过唯一的一出戏，是京剧《龙江颂》。十多岁后，我便客居他乡，原汁原味的巴陵戏究竟怎样，至今不得而知。
　　 此后数年，我进过影院，却几乎没进过剧院。近日，好久不曾看戏的我，却接连看了两场，一场是祁剧，一场是傩戏，都是传统的地方剧种。祁剧《浯溪兄弟》首演，我被邀去祁阳县城观摩。戏是红色题材，以陶铸兄弟在风雨玄黄年代的经历为蓝本，是为参加省里艺术节而创作的。这一日，祁阳县的剧场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且大多是中老年面孔。可见，对祁阳人尤其是年长者来说，祁阳戏就是一坛醇香的烈酒，香得撩人情怀。祁剧是老戏剧，年长京剧400年，乃湖南地方戏曲中的老大哥，其流行最广、历史最久，像永州、衡阳、郴州、邵阳、怀化、娄底等地的上空，自古以来都飘荡着祁剧的旗幡。它兼有高腔、昆腔、弹腔3种声腔，唱念皆以祁阳县的官话为主。此刻，抬眼戏台上，但见布景华瞻精致，绿影红灯，让人惊叹。待男主角一开腔，我立刻被震撼了，祁剧唱腔里，竟然挟持着奔雷坠石之意。女主角的唱腔，则是柔美中携带了激越，十分中听。第一次看祁阳戏的我，被演员们的精彩表演深深打动。我想，祁阳乃舜文化、楚文化、湖湘文化的交汇点，浯溪文化的发祥地，在这里发端的祁剧，有着充沛的传统文化基因，生命力当是极强的。祁阳戏好看，是因为其中揉入了历代伶界中人的心血。梅兰芳先生曾经感叹：“祁阳子弟满天下”，此话便可印证。
　　 至于傩戏，更是老戏中的化石。它由远古时期图腾崇拜的傩祭嬗变而成，且揉合了先秦时期的既娱神又娱人的巫歌傩舞，用以驱鬼疫拜神灵，因而在人们心里，它裹挟着一股强烈的巫气与神秘意味。其情其境，三闾大夫曾经在《楚辞.九歌》中进行了绘声绘影的歌咏。
　　 而我是在新晃县贡溪乡天井侗寨，才头一次看到傩戏的。天井侗寨地处偏远，高踞在海拔数百米的山顶，崇山峻岭将其与外界隔离开来。沿着碎石铺就的山路上行，高远的天穹下，苍茫绵延的群山，更增添了傩戏在我心中的神秘感。天井侗寨的傩戏，在寨子中的老木楼前开锣。木楼的东墙上，挂满了各色傩戏面具，表演者都是寨子里的长辈，最年长的已逾古稀。他们始终头戴面具，身着青布长衫，或裹着蓑衣，在锣鼓钹的“咚咚推”声中，一边用侗语唱对白，一边起舞。他们扮菩萨、演土地公公，祈丰收，贬懒汉，收稻谷……将原始农耕文化和儒释道思想在侗乡的传承，演绎得十分生动。寨里的人告诉我，这里所有的农民，都是傩戏艺人，都会表演从祖上传来的傩戏。当地人也管傩戏叫“咚咚推”。在农历七月半的“中元”和春节元宵的“上元”节时，大家会聚在一起，集体表演。傩戏分为傩堂戏、地戏、阳戏三种。地戏乃戍边将士的后裔，为祭祀祖先而演出的一种傩戏，所演都是反映历史故事的武打戏。而阳戏则以反映民间生活为主，烟火气很重。傩戏因其古老原始，受到了地方政府的保护，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它可谓侗乡的无价之宝。
　　 看完两戏，我感到了一份世俗的好。也不禁惦念起那些洒落在民间的老戏骨和老戏班们，希望他们的身影，不要在未来的戏剧史册上杳如黄鹤。而不觉间，我亦喜欢上了祁剧和傩戏，因为从它们的一曲清词，一段唱腔，一串腾跃中，我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正在盛装出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