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玉杯孝道征文】父亲的老屋(小说)
入夜橙黄色的月光撒在青灰的屋檐上,我躺在幼年睡过的老屋里辗转反侧。奔忙半生唯有在此处才最安心。本可以酣然入睡的,但望着映进屋内的月色思绪久久不能平复。
这处四进制的院子属于祖宅。父亲不是第一个守候在老屋的人也注定不是最后一个。但是诺大的家族唯有父亲恪守组训不肯离开老屋半步。可能这跟父亲唯唯诺诺的性格有关。其实父亲当年也曾想摆脱家族的束缚,可是连续几场科举落第也就放弃了。
幼年时光大部分是在老屋度过的。青瓦灰砖白色的围墙,石板铺就的庭院长满青苔。尤其是夏季的雨后,湿漉漉的庭前屋后。那时的老屋虽然初现败落的景象,但跟后来的情景相比倒还算安逸。第一进的西屋是间私塾,第三进是颐养天年的祖父辈居住的院落,最后一进院子是家族宗祠的所在。
那时我们几个、十几个堂叔兄弟经常聚在一起。偶尔越过后院不高的围墙进入庄严地宗祠一探究竟。里面木头刻就的祖宗名字只能默念不敢喊出口。几张威风凛凛的先人画像更是我们一群人追捧的至宝。一条藤木编织的家法法器就摆放在正屋的方桌上。有几个胆子大的兄弟常常握在手里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们这些胆子小的就赶忙跪下磕头。
第三进里住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我们每天清晨都要进来给他们行礼。这些老人大都端坐着,任凭我们给他们磕头作揖的也不做声。有时也厉声呵斥我们的贪玩。我的祖父过世比较早,所以我没受过这些老家伙们的责难。
等我到了岁数进入私塾,正门西边一间有宽阔窗子的屋。一个古稀的老学究教授着我们,无外乎之乎者也四书五经。哥哥们常常旷课。在那个传统文化正在颠覆的年代这是私塾里的常事,先生也习以为常了。而我则要按部就班的诵读枯燥的古文。因为当时全家族学问最高的父亲要经常考问我。老先生看见屋子里只剩我一个,冲我点点头抚抚我的头说:“你们家日后就要靠你了!”那时还不能理解先生的话,却没想到先生一语成谶。我的命运似乎也被圈定了一般。日后我上了县学,新式教育刚刚开始。我俨然成了县学里的顽固派,为此老师时常批评我。父亲也对新式学校嗤之以鼻,不再考问我的学业了。
我在县学的那段时期,几个住在第三进里的老人变成了画像挂在了宗祠里。前院的叔叔伯伯也都为谋生举家外迁。县学放假回家一些幼时的叔伯兄弟都随他们的父母离开了。前院的几间屋子被铜锁把住。家里的私塾关了,老学究也卷着铺盖回家去了。可能没剩下几家在祖宅居住了。
看着空荡荡的四进院落,父亲唉声叹气的在院子里踱步。我很懵懂的问父亲:“咱家怎么不搬呢?”父亲不语惆怅的望着院子里的天。转眼我要前往省城上学了。除了几件衣物书籍,父亲把家里为数不多的一本族谱塞进了我的行李中。我没让父亲送我上火车。在院门口犹豫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没想到这一走就是许久。
省城学校毕业后就到了动乱年代,几乎跟家里失去联系。我为躲避战乱南下求职谋生。等在西南安顿下才给家里拍了封电报,父亲只回了几个字‘家中安好’。我也就不再挂念了。这八年战乱使我没有机会北上返家,索性把家安顿在了西南。到以后娶妻生子都只是给父亲拍一封电报或者写一封信。偶尔也会收到父亲的回信,信上不过嘱咐自己在外小心家中一切尚好罢了。自己倒也宽心从没想过父亲谨守家业的艰难。有时也会思乡,就拿出父亲给的族谱翻看。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也就解了我的思念之苦。
一晃八年,我第一次踏上北归回家的旅程。等到了我们县城,眼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心急的没等家人来接就拽着妻儿一路小跑的进了家门。赫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时,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脊背使我不能一下认出父亲。我们两个就这么站着,直到母亲从堂屋里出来迎住了我。这时我才发现原本齐整的院落已经破败不堪了,环顾四周半倒的院墙、塌毁的屋子、杂草丛生的院落这还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庭院吗?好像一切都那么陌生了!
母亲接过行李把着妻子的手连忙往屋子里让。父亲也缓过神来迎住我们。到了堂屋放下行李,可真是家徒四壁了。心底暗暗的开始埋怨父亲没有守住祖辈留下的偌大家业。对父亲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搪塞着。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开口问我了,低着头目光怔怔的呆坐着。我出了堂屋想去寻找幼年时的美好回忆。原本四进的院子此时大部分都倒塌了,后边几个院里野草有一人多高。我转过几个院子到了宗祠前,只有宗祠没有损坏。推开半掩着的门,宗祠内依旧如故。没有前院破败的景象,跟我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进了宗祠的堂屋黑压压一排排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还整齐的排列着。此刻我抑制不住对家乡的思念、老屋的回忆、先人的崇敬,顿时泪流满面的跪在供奉祖先的灵堂里。
回到父母居住的堂屋时已是黄昏。母亲做了一桌子我最爱吃的饭菜,屋里还多了几位住在县城附近的叔伯。父亲蹒跚的站起来让着众人坐下。几杯水酒下肚,叔伯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询问我在外的事业。我努力的应付着。只有父亲默不作声。妻子几次提醒我敬父亲一杯酒,我却迟迟不肯端起酒杯。父亲见我没有表示也只低头喝闷酒。我在酒精的催化下心底怒气冲冲的要向父亲发起诘难。也不顾叔伯在旁边,脑子里只是想到老屋破败的样子。
起身端着酒杯冲着父亲说道:“父亲,感谢您把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败落光了!”众人一听都愣住了,只见父亲吃力的用胳膊撑着桌子端着酒杯呆立着。我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干净了,还微微的亮了亮酒杯。父亲没说话,只是眼睛里含着一些晶莹的东西。旁边的叔伯也反应过来都开始指责我,我一挥衣袖就离开了堂屋。就听屋子里的众人纷纷劝解父亲不要生气。
连续几天在家里也是索然无味,倒是母亲经常来责骂我。无非说我翅膀硬了、不理解父亲。此时的我横下一条心只想回到南方再不回来了!小住几日再也没看过父亲,对父亲只有无数的埋怨。等到归期已至,心底带着无限的怨恨离开了父亲、老屋。
母亲拍来电报说‘父亲病重,速归!’。整理好简单的行囊就又踏上了北归的火车。从上次回家已经快十年再没回过故乡了,陪伴自己的除了妻儿就是父亲给的那本族谱。这几年小有积蓄,本想回家重修老屋。没等我自己回去却收到了母亲的加急电报。
一路风风火火的就到了故乡,几个叔伯兄弟在车站接的我。等到了家中见到父亲孱弱的躺在堂屋里已经昏迷不醒了。请来的大夫说是中风,长时间的昏睡不行需要家人的呼唤。压抑了心底对父亲的埋怨,整日的在床边陪伴父亲。毕竟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小儿子,几个叔伯兄弟偶尔也来替替我。漫漫长夜无聊时就在老屋的院子里转一下。这时的老屋焕然一新,整个重修了一遍。前院也住回了几家族人。不禁想莫非是当年自己的一席话激励了父亲?偶尔跟几个熟悉的叔伯兄弟交谈几句,都说父亲是个好人一定有好报的。我不顾病中的父亲苦笑道:“好啥呀!一个齐整的大院子叫他败落光了,也不知道是谁出资重修的院子。”几个叔伯兄弟纷纷诘责我道:“你不在家知道啥呀?战乱时要不是你父亲变卖家产资助大家,恐怕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听到这里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时北方战乱不断,外迁的族人疲于奔命。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给父亲拍封电报借钱度日,父亲总是毫不吝惜钱财、有求必应。有时为了逃避战乱外迁的族人回到祖宅寻求帮助,父亲也总是倾囊相授。父亲没办法时就变卖祖宅基业接济众人,唯有宗祠里的东西没有动过。又加上战乱老屋几次被洗劫,等战祸平息了以后父亲不顾年老给人当私塾先生,筹得钱财重修老屋。外迁的几家族人也陆续回到祖宅居住。
了解到这些时父亲已然醒来了,但是中风后遗症却十分厉害几乎不能言语。我想起当年自己的冲动懊悔不及。怀里抱住举止迟缓的父亲嚎啕大哭。父亲似乎也是打开了一个多年的心结,几滴泪珠挂在脸上。父亲守住的不光是一座老屋更是一个家族全部的希望!
辞去南方的事业携妻带子回到了故乡。父亲已经可以挪步了,只是还有些口齿不清。一见我大包小包的回家就用手比划着些什么。我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父亲,当年你守住的老屋我回来替你接着守!”父亲听后微微的扬起嘴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