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只狮子要说话，我们不会理解他。”也许说的就是王凯。
　　 王凯来自空军政治部，是我鲁院两届同学，鲁十五时是班委支部书记，鲁二十八时是班委纪委委员，两届均是学员代表，在开班仪式上代表我们讲话。但王凯差不多是同学中间在公众场合讲话最少的人之一，没有见他在一次座谈会或研讨会上发言，课堂上也几乎从来没有提问过。仿佛开班仪式上代表学员讲一次话，就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完了，或者把剩下三四个月时间的话讲完了。他总是沉默着，像他一篇小说《沉默的中士》中的人物。在此期间，王凯从机关文化干事成为文艺创作室创作员，由代他人作嫁衣的写材料的工作人员成为专业作家。他有了儿子，并开始说话。他生过痔疮，每天给孩子喂奶、做饭，照顾腰部骨折的母亲……他像一枚天空飘过的叶子，仿佛不引人注意。
　　 他似乎也不怎么与编辑、评论家打交道。当文坛沦为一个江湖和舞台，大家拼命争码头或尽情表演的时候，王凯还是沉默着。呆在偌大的北京城，说起某个编辑或评论家，他总是不认识。而且多次在朋友们组织的聚会中，也从来没有见他热衷地向哪一位大人物示好，他只是礼节性的感谢一下帮助过他的那些人，这是一种感恩或尊重。
　　 王凯的沉默，是在公众场合，对待朋友，却金口常开，下流话经常一串一串的。讲完，朋友们笑，他也跟着笑，弓着腰，嘴大张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真是开成了花，笑声娇媚婉转、穿云裂石，还伴随着乱颤着一抖一抖的肌肉。这种真正的放肆的快乐，让朋友们也跟着开心。而且王凯对待朋友们总是非常热情和细心，他的那种关心也是在细微处见功夫。我感觉在生活中，只要有麻烦，找王凯就行了。许多事情他不一定会，但他肯为你花时间、下功夫琢磨，你只要有耐心稍等片刻，他就为你想好解决的办法了。王凯最爱讲的是他的儿子，边讲边时不时掏出手机，让朋友们看他为儿子拍的照片，为儿子的生日制作的视频，这时他的慈祥和心灵手巧就马上暴露了。他还讲他的妻子，那是他每次晚上不回家准备睡在学校的时候。他也讲小说，在人更少的时候，两个或者三个，这个时候，他又严肃起来。
　　 我的每一位朋友，只要读过王凯的小说的，没有觉得不好的，尤其是部队上的作家，在我认识的中间，每个人都夸王凯的小说好。作家们都各自为政，每人一种屌样，口头上能客客气气称你老师、兄长，内心里真把你当回事的没有几个，而背地里说另一位作家作品好，除了真的好，还是真的好。
　　 2015年，王凯写完《瀚海》，并发表在当年《当代》第6期头条上。发表这部作品的这段时期，正是鲁28学习期间。我有幸见证了发表过程中的一些事情。一件是《当代》的编辑觉得《瀚海》这个题目先锋派代表作家洪峰当年用过，建议王凯换一个。王凯说他不知道洪峰用过这个题目，想了几个，编辑哪个都不满意，于是王凯决定还是用《瀚海》。另一件是稿子完成之后，他们单位领导要去审读，读完之后觉得太灰暗，建议王凯不要拿去发表。王凯烦躁了几天，还是坚持拿去发表了它。
　　 《瀚海》发表之后，王凯还是沉默着，在鲁28让人眼花缭乱走马灯式的研讨会中，王凯没有拿出他的《瀚海》。面对众多有大师潜质或者已经有大师之象的同学们，王凯也没有拿出它。
　　 我有幸在毕业之前读了它。感觉这是读鲁28的一大收获，也是近几年来读过的长篇小说中最好的之一。
　　 顿时觉得这位熟悉的沉默的中士，其实是一头漂亮的巨鲸，他游离了文坛的江湖和喧嚣，独自在广阔的海洋中，放声歌唱。
　　
　　 一
　　 读《瀚海》，首先为它的题记喝彩。《瀚海》共有5章，王凯在每一章里都用麦克维尔《白鲸》中的句子作为题记。只用一部经典小说中的句子，还不是名言警句，为自己的长篇小说每一章节做题记，这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是第一次。
　　 记得前几年我们聊天时，王凯说他读完了《白鲸》，感觉很好。当时我也决定读一下，但因为正读着托尔斯泰的大部头，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有读《白鲸》。看到王凯在《瀚海》里用了《白鲸》的句子作为题记，惊讶于王凯的敏锐和细致。从一部几十万字的大部头作品中发现这些星星点点的句子，似乎在大漠中打捞导弹的遗骸，再用到自己小说中作为题记，那么贴切，而不是装点门面，像把闪光的金属重新装置到导弹上，这种发射方法，纯属王凯制造。
　　 现在看来，王凯不一定不知道洪峰用过《瀚海》作题目，但他还用《瀚海》，说明他对自己的作品极有信心。如果他知道洪峰用过《瀚海》，他还坚持用《瀚海》，那说明他对自己的作品更有信心，像打擂台一样，要把前辈赶下去。
　　 而且读了这部小说，感觉用《瀚海》作为题目，极为贴切。沙漠本身就像大海，浩瀚无边，游弋在这海洋中的基地人，也是海，王凯使用《白鲸》中的句子作题记，把大海和沙漠很好地联系在一起，使干燥、荒凉的沙漠汹涌、复杂起来。
　　 《瀚海》共分5章，和一个尾声。
　　 第一章《时光之炉》，用的题记是《白鲸》第一章：“我们是多么欢欢喜喜地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啊！”主要讲了军校毕业生胡天分配到位于沙漠的导弹基地没几天，就逃跑了。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同学叶春风在领导调查时，拒不回答，得罪了冯科长。另一位同学车红旗积极表现，把同学推到尴尬位置上。军校毕业的几位同学和其他主要人物纷纷出场，每个人物的性格渐渐崭露。紧合题记，逃兵胡天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时，主要人物叶春风也开始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军校全优的学生，主动来到基地，被分配到基层加注站烧锅炉。
　　 第二章《乌鸦略过发射架》，用的题记是《白鲸》第二十七章：“木匠的钉子有粗钉和细钉之分；人类也同样可以这样分法。”这章写叶春风在加注队种菜，加注燃烧加冒，女朋友白雪歌与他逐渐疏离，加靶弹遇到紧急情况奋勇上前，表现出色却中毒，冷高工推荐他去机关通信股因有首长不同意搁浅。袁门、宋队长、罗慕等人物也各自显示出不同的性格。
　　 第三章《空箱子》，用的题记是《白鲸》第三十七章：“那条通向我的既定目标的道路都是铺着铁轨的，我的灵魂就要嵌在那上面的槽沟，飞奔而去。越过杳无人烟的峡谷，穿过深山丛壑，钻过急流的河床，我就这样正确地冲出去。”叶春风去装备处器材股任助理员，曹股长蛮横、霸道又极讲原则，把箱子看得比啥都重要。面对几股需要箱子的人，叶春风先选择了刁难过自己，因为退伍装东西的老队长，让曹股长大发雷霆。然后为需要箱子给白雪歌调工作的车红旗取巧搞了几个，车红旗却不需要了。因为白雪歌，叶春风砸了车红旗一酒瓶。
　　 第四章《残骸》，用的题记是《白鲸》第九十六章：“某些人的心灵里，有一种卡兹基尔的山鹰，它同样能够潜进最暗黑的峡谷，又再高飞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无影无踪。可是，即使它始终是飞翔在峡谷里，那还是处在群山包围的峡谷中：因此，即使山鹰在低扑的时候，它还是比其他那些翱翔高飞在平原上的鸟类非得高。”本能接曹股长的叶春风因为打人被发配到回收队，在谁都不愿去的回收队叶春风干出成绩找到成就感，得到队友们的一致拥护和爱戴。回收站提高规格后，叶春风却没能接任站长，车红旗被任命为站长。
　　 第五章《此页无正文》，用的题记是《白鲸》第一百三十五章：“谁曾征服过风来着？在每次的交手中，它每次总会使出最厉害的绝招来。如果你去攻击它，你也不过是直穿过去，准扑个空。”叶春风终于到了机关，在要害部门军务科任职，为了本应成为中级士官的禹强成为中级士官，与顶头上司黎科长翻脸，并要挟他。传说要接基地政委的冯主任在常委会上被带走。车红旗消失。逃跑的胡天因为没证件在军列上被查住，交到叶春风这儿，找到档案时竟然已经被复原。
　　 尾声没有使用《白鲸》内容的题记，用两页交代了叶春风又回到了基层，成为基地战场仿真大队大队长，与冷楠结婚。白雪歌转业。钟军成为了业务骨干，与李凝结婚。袁门政委转业。罗慕成为总部副局长。
　　 这样介绍《瀚海》的内容，不科学，凌乱而琐碎，不成章法，却可以让人看出王凯的苦心，每一章的主要人物与题记紧紧对应，使得文本有了极大的互文作用。这些题记，犹如烙铁，把沙漠与海洋连结在一起，把标题与内容联系在一起。我想假如再有像王凯这样有想法的作家，从《瀚海》中寻找一些句子，作为他小说中的题记，会是怎样的一种狂欢？因为《瀚海》中也同样充满了这种独特而极富哲理性的句子。
　　 二
　　 其实，王凯的整部小说结构严谨、线条清晰、秩序井然。全文由开往沙漠基地的军列上，钟军、兰甘、胡天、“我”、白雪歌几个军校毕业生讨论海、原始森林和沙漠的演变为引子，主要人物集中出场，吊儿郎当的语言伴随着各自的动作，对每个人物做了一次速写，定下了全文叙述的基调，也让读者对人物有了个初步的了解。这种安排，犹如《战争与和平》中的那场豪华盛宴。接下来，每位人物因为性格不同，在沙漠这个瀚海中，各自泅渡。全文以具有理想主义情怀又桀骜不驯的叶春风和极其现实又富有心机的车红旗的发展为主线，写了钟军、兰甘、胡天、叶春风、白雪歌等5位军校毕业生的一个“十年之痒”，同时引出了基地、兵站、机关、连队等十余位人物的众生相。这些人物，身份不一、军龄不一、性格不一，但都有一个一致的目标——发展。在机关当领导的，冯主任、袁政委、罗幕等希望当更大的领导。在基层连队的军官，主要是几位军校毕业生都希望到机关任职。作为普通士兵的田山路、老武、禹贵等希望提干留在部队。但是因为性格的不同，每个人在谋取利益的道路上，手段各不相同，拎出来，都是一部传奇。
　　 王凯在塑造这些人物时，首先把他们塑造成人，然后才是军人。
　　 失去战争这个大背景，军人的刚性没有了可以砥砺的磨刀石，本来应该到战场上浴血杀敌叱咤风云的英雄，不得不在锅炉房里送炭除灰，不得不在大烈日下，一遍一遍抹菜园的埂子，只为了检查时齐溜好看。“冯政委反复强调，迎接工作组观摩是我们三九站的‘党委工程’、‘一号工程’”，绝不亚于“红-9”导弹系统性能实验。“红-9”打得再好，那也是研制单位的功劳，菜地可是我们自己的。为了提升菜地文化品质，冯政委要求每个连队的菜地必须提炼出一套主题鲜明、好听易记的主题思想和文化内涵，要具体到每一畦菜地、每一个瓜架，这些主题和内涵提炼出来以后，要做成各种蔬菜形状的标语栽在田间地头。”
　　 种菜与导弹系统性能实验化为等号，每块菜地必须提炼出一套主题鲜明、好听易记的主题思想和文化内涵，要具体到每一畦菜地、每一个瓜架，看起来荒唐可笑，实际上却是生活现实。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地方，军营如此，机关、学校、工厂、农村，哪里不是这样？许多领导都占领山头，拉旗为王，自己分管的工作就是最重要的工作，哪怕官兵不操练，哪怕工厂不冒烟，哪怕农民不种地，哪怕学生不上课，哪怕医生不看病，只要“他”的工作干好，能让上级检查团满意，就是应该的。
　　 这种传统在中外文学中由来已久，早在19世纪，狄更斯就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对来自官僚机构和工业生产线的隐秘暴力的愤怒。到了20世纪的卡夫卡，不仅继承了狄更斯扭曲意向的大师手法，也继承了狄更斯对官僚主义的愤怒，而且走得更远，把官僚主义对人的压迫抽象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同样，中国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状》也对这种可恶的现象提出了批判。
　　 21世纪，当中国部队里的各种丑闻雾霾一样四处飘散，为数不少的高官前赴后继地倒在钞票、女人和各种欲壑上时，表现部队官僚主义横行的文学作品，依然少得可怜。我们知道部队审查严，部队作家在创作作品时，天然戴着一副更加沉重的镣铐。所以当王凯在《瀚海》中，用批判的精神表现出这熟悉而陌生的情景时，需要的不仅是文学上的技巧，还有做人的道德和勇气。
　　 在《瀚海》中，白雪歌凭借姿色，上了军校，毕业分到基地，拼命想离开而难以实现，不得不继续与冯科长、冯政委、冯主任保持不清不白的关系。车红旗处处钻营，不惜使用卑鄙手段伤害自己的同学钟军与叶春风。兰甘胡编乱造新闻稿，后来面对繁重的任务去进行抄袭，身败名裂自杀身亡。宋队长明知道抹埂子没用，加班加点带领士兵抹埂子。军务科黎科长滥用职权对上谄媚，对下耍威风。冯领导行贿受贿，替胡军瞒天过海，隐瞒逃兵现实。罗慕行贿，把色盲兵先后安排进汽车队和回收队，通过关系让他入党、开车。这类官兵具有普通人欲望和懦弱，阿谀、顺从、投靠、委身的官兵，让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大多数，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小。我们这个社会大多混得顺风顺水的都是这类人，用小说中的一句话说，“级别和人品成反比”，当然王凯接着用另一句话反驳，“级别和人品是不是成反比不好说，但金字塔越到高处，压着自己的石头就越少。”这句话接近真理，但王凯仍然批判这种人。我们赞成什么时，要明确反对什么，社会可能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