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城市的河
李庆把灰扑扑的铺盖卷捆扎了一下,弓着腰拖出了黑暗的楼梯间。
路边卖水果的淑英吃了一惊,道:“咋,你被解雇了?”李庆一咧嘴,见四下没人,把嘴凑到淑英的耳朵边:“让俺亲亲俺就告诉你。”
淑英脸儿一红:“去去去,你牙几天没刷了。”
李庆的家在夏庄,一零年的春天,他跟着村里几个想淘金的年轻人从乡下来到县城。几个七零后八零后不到一天就找到了工作。五天了,李庆还徘徊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他有些心灰意冷。
“儿啊,去城里挣点钱,我想活着看到你成家。”老母亲的话在春风里飘荡着,他咬紧牙关,想这么大的县城就没有我能干的活?他执着地穿梭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像一条尾鱼游荡在城市的河流里,寻觅着生长的希望。
“行,你今天就可以上班,一天20元。月底结算。”李庆点头哈腰谢过售楼处经理,背起沉重的宣传广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随着潮水般的人群融进了城市河流。
这天,到了中午手里的广告还有厚厚一沓,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李庆闻到了香喷喷的包子味。商场大门边上水果摊,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大口大口吃包子,香香的味道诱惑着李庆的味蕾,他口吞着唾沫走过去。
“大姐,你这包子在哪买的?”
“北边,好嫂子铺。咋,你还没吃饭?给,我还剩了一个,你吃了吧。”妇女一看李庆的打扮就知他是刚进城的乡下人,顿生了怜悯。李庆摸摸干瘪的口袋,剩下的五块钱夹在衣兜角落。还有六天月底,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啊。接过包子,道了声谢谢,三口两口到了肚里。妇女愣了,呆看了他一眼,弯腰把一个塑料袋子递给他:“这些个苹果挑挑还能吃,你拿走吧。”
“大姐俺给你钱。”李庆捏着钱的手出了汗。
“不要,你拿走吧,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这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就是淑英。
都说城里有人好做官,这事还真让李庆赶上了。他在商场大门口遇到了安保科长老乡。在老乡引荐下,李庆成为商场夜间安保员。他兴致勃勃搬进了狭窄、低矮、黑暗的楼梯间。面对这个黑暗的小天地,李庆很知足,不仅省了一个月80元的房租费,还省了电费、水费。老家的大哥听了,说李庆交了大运,让他好好干,在城里买上房,再找个城里媳妇。
老母亲从老家捎来了一大袋子地瓜,要他好好答谢一下老乡。李庆把地瓜一分为二,他记挂着水果摊上的淑英。关上厚重的防盗门,抬头看到淑英在摊前忙碌,胸前那对大奶子随着她秤起秤落一颤一颤的,看得李庆心血沸腾,红着脸走过去。
“老家山地的地瓜,甜。”说完,放下就走。
“大兄弟,谢谢了。”看着李庆匆匆离去的背影,淑英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人儿。”
下午5点,李庆准时赶到了楼梯间,今天他有些郁闷,自己在早市拐角支起的车铺被城管捣毁,那些个省吃俭用置办的工具被一股脑拉走。
“大兄弟,你没事吧?没吃饭是不是?”淑英收拾完了摊位,敲开了防盗门,“给,这点葡萄你洗洗吃了吧。”
李庆一看是大个的巨峰葡萄,忙说:“不要不要,这太贵。俺一会到小店买包方便面。”
“给你你就吃,再说我还有事求你。”淑英放下手里的袋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大兄弟,你看我的摊位就在你这门外,我一个妇道人家搬来搬去不方便,把东西放你这,一大早我就搬出去好不好?”
“商场不让啊。再说,你看俺这哪有空地?”李庆皱着眉头。
“水果在筐子里,塞到铺下,板子就贴墙立边上。这样不占你多少地儿。再说了,晚上人走净了我再搬,早上天不亮我就搬出了,商场领导看不见。你半夜饿,想吃什么你就吃,管你够。”淑英的眼儿更弯了。
李庆被那弯着的月牙儿七魂勾走了六魂,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夜半,李庆围着大厦巡视了一番,霓虹灯在城市的夜空散发着扑朔迷离的光晕,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乡下人奔着城市的光环来的?李庆说不清,只知道大厦里的促销员和自己一样都是打工者。他想凭自己双手像老乡一样在城里扎下根,拥有自己的一片天,想让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看到自己成家。为了这个梦,他利用白天的空闲,干起了跟着父亲学会的手艺——修理自行车。没想到,刚开张三天就被城管盯上了。血汗钱置办的工具找谁能要回?李庆头痛欲裂。
“乡下人在城里做点事咋这么难呢。”他的话被呼啸而过的几辆哈雷碾得四分五裂。
天微微泛亮,李庆方进到楼梯间,一歪头进入梦乡。
“咚咚——咚咚”
“谁?”李庆一下子坐起,头碰到了上方的楼梯,痛的他呲牙咧嘴。
“大兄弟,是我。快开门,我给你拿来了地瓜饭。”淑英的话引得他肚子咕噜响,弯腰开了门。
“快趁热吃吧,可甜了。”淑英把保温桶塞给李庆。李庆眼窝一热,黑乎乎的脸挂上两行泪。除了老母亲,淑英是第一个关心他的女人。淑英说你傻愣着干啥呀,别这样,我这人最见不得人掉泪,洗洗脸,快些吃了吧。看你,不到俩月都瘦脱型了。
一来二往,俩人就有了眉来眼去,尤其得知淑英是孤儿寡母过日子,李庆就有了心思,看淑英的眼光了就有了暧昧味道。科长帮他要回的修车工具堆在了角落,李庆把白天大把的时间用在帮淑英卖水果。凭空多了一个帮手,淑英乐得合不拢嘴。
“去去去,睡觉去。”午饭后,淑英定会把李庆撵去睡觉,李庆抿嘴一笑,拿过淑英递来的钥匙就走。这一个多月李庆习惯了午后去淑英的家,每次去他都掐算着时间,淑英上了初中的儿子雷前脚走,他后脚进,美美地睡上一觉。
八月八号是商场店庆,直到华灯初上,水果摊依然人头攒动,淑英忙得不亦乐乎。远处,一道闪电将黑压压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呼啦,围着买水果人一下子散开。淑英急了:“小伙子,你还没给钱呐。”拥挤的人群奔向商场大门,买水果的小伙子淹没在人群。
落汤鸡一样的淑英在雨中忙活着,时不时抬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她希望李庆能来帮自己一把。可,李庆没有出现。今天店庆,后勤所有人员都在商场内帮忙。避雨的人们或买来雨伞,或雨衣,亦或是打的,一个个走进雨中,向着心中的地方走去。路上的车辆速度极快,污浊的雨水四处飞溅。昏暗的灯光下淑英浑身冰凉,泪水滴滴淌进心田。
雨还在下,商场内的灯熄灭了。李庆打着雨伞走来,看到呆站在树下瑟瑟发抖的淑英,吃惊道:“你……你……这大雨淋病咋办。”
“死了更好。”淑英看到李庆,嘤嘤哭起来。李庆没说话,走过去,把雨伞塞到淑英手里,脱下保安服硬是给推辞的淑英披上。看着光着膀子在雨中搬水果的李庆,淑英凉透的心渐渐温暖起来。
“进来擦擦吧。”昏暗的楼梯间,李庆把毛巾递给立在门口的淑英。淑英没说话,弯腰进到小屋,随手关上了防盗门,接过李庆手里的毛巾;“坐马扎,我给你擦。”小小的楼梯间人站不直身子,李庆嗯嗯两声乖乖坐下。
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暧昧气息,淑英的手慢慢滑过李庆胸膛,脸一红,说:“看不出你脸儿黑炭似的,身上皮肤白面一样。”
李庆双眼被淑英薄薄衣衫下胀鼓鼓的两坨肉吸引,火烧火燎的欲望瞬间点燃,他一把抓住淑英的手,猝不及防的淑英一下子跌坐在李庆的怀里。两片嘴黏在了一起……
“咚咚咚咚咚”防盗门被人擂得震天响。
“臭保安,开门,开门!”门外,一个嘶哑声音传来。李庆一愣,自己在城里没有得罪谁呀?是谁半夜三更坏自己好事?
“是……是雷。”淑英一把推开埋在双乳间的李庆,红着脸扣好衣服,小声说,“我来开门,你别出去。”
淑英小心翼翼打开了防盗门,叫了一声雷。雷哼了一声,拖着一根铁棍就要向里冲。淑英用尽全身力气堵住儿子,对呆了的李庆喊:“傻子,关门啊。”
“臭保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见天去我家睡觉?乡巴佬,我看你活腻了。小爷我今天要收拾你。”淅淅沥沥的雨水淹没了雷的吼叫。
淑英用力抱着儿子的胳膊,说:“儿子,走吧。”
“妈,以后不许这个乡巴佬到我们家睡觉。”雷一把摔落淑英胳膊,抡起手里的铁棍对着防盗门猛敲。雨下得越发欢实,淑英抱着儿子的腿,哭着让他放手。雷气恼地把铁棍一扔,抱住浑身湿透的淑英,哭着喊:“妈,答应我,以后不许这个乡巴佬到我们家。”
淑英心里的苦水让处在叛逆期的儿子无法理解,这个失去丈夫5年的女人,渴望着有个肩膀靠一靠。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庭,面对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孤儿寡母,唯一的哥哥和嫂嫂远远避开。谁人能替自己还上丈夫生前欠下的债?日子要自己过,淑英摆起了水果摊。比自己小一岁的李庆虽然是个临时工,可是让她孤寂的心有了曙光。面对儿子的苦求,淑英心软了:“好孩子,妈答应你。走,回家。”
“乡巴佬,再去我家砸断你的狗腿。”雷的吼叫渐渐远去。
李庆卷缩在被窝,眼眶湿乎乎,“乡巴佬”三个字充斥着他的耳脉,第一次他对这个出生就带有的标签有了厌烦,一颗心跟着淑英走在雨里。
第二天淑英没来,李庆刚把床底下的水果拖出楼梯间,科长来了,瞄了一眼水果筐,道:“你昨晚值班巡逻没听到异常动静?”看到科长脸色难看,李庆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雷敲打防盗门被正门安保员听到?
“没有啊?出什么事了科长?”李庆心里七上八下。
“你到安保科,有事。”科长说完转身就走。李庆掏出手机给淑英发信息,说水果已经拿出,快来,商场有事,俺走了。
雨后的城市,空气新鲜,有那么一点田野的清新。李庆没有心思品味,怀着忐忑的心跟在科长身后向商场大院内的安保科走去。
打开安保科的门,李庆看到值夜班几个都在,个个阴沉着脸盯着一个陌生人。科长脸色严肃,说:“这是市公安局的姜局,你们把昨晚值班情况回报一下。”
“商场金店夜间被人盗窃。是内贼。”姜局的一句话,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在场的安保员面面相觑,脸儿瞬间煞白。李庆额头渗出了汗,昨晚心情糟糕的他没有按规定在外巡查。因为是店庆期间,所以消息封锁。但公安干警没有停下查案脚步,李庆和所有安保员被请到了测谎仪面前……
“从今天起,你不用在楼梯间值班了。”科长的一句话让李庆心陡然绷紧,商场盗金案件已经破获,咋还怀疑俺呢?李庆诺诺问科长,这是不用俺了?
科长一乐,说商场把楼梯间出租出去了。给你调换了新岗位。
李庆带着那卷灰扑扑的铺盖卷,来到了商场正在装修的一家连锁店。
年轻貌美的女店长把他领到宽敞的装修现场,指着装修一新的楼梯间说,你就在这里值班。李庆探头进去,刺鼻的甲醛味道把他一下子顶了出来,说领导,这没法睡人啊,太呛。
“跑跑味就好了,你先将就着。我想法给你争取转正。”美女经理的一句转正,让李庆心花怒放,能成为商场正式员工,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这是李庆最向往的事。当他把消息电话告诉淑英时,淑英哭了,说你要熬出头了。
为了心中的念想,值完夜班的李庆,放弃了白天休息时间,在商场内帮着上货,摆货,实在困了,才去睡一小会。李庆用乡下人最纯朴的真诚,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小心翼翼呵护着心中的念想。这条在城市河里游走的尾鱼扑腾得越发欢实。
连锁店在八月节的前一天开业了,隆重热闹的场面让在农村长大的李庆见识了城里人购物的疯狂,这更坚定了他转正成为城里人的念想。他穿梭在人群中,一会帮着顾客拿购物筐,一会帮着顾客向外送货,汗流浃背的他忙得脚不沾地。美女店长一看他停下,就喊:
“李庆,来货了,帮着卸去。”
“李庆,办公室厕所堵了,你看看疏通疏通。”
“李庆,外面广场地面太脏,扫扫去。”
“李庆……”
老实巴交的李庆被指挥得团团转,虽然累得气喘吁吁,虽然累得腿脚疼得厉害,虽然感觉体力有些不支,但他还是乐哈哈应着。美女店长指向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十五的下午四点多,商场顾客渐渐减少,看着大包小包要回家的促销员,李庆有些发急,他答应过老母亲十五回家,陪母亲过十五。
“你个单身汉过什么节。你走了谁值班?不想转正了?”转正两个字给李庆打了鸡血,他两眼放光,说店长你放心回家过节吧,店里有我呢。
万家灯火交相辉映,礼花满天飞舞。李庆吃着月饼,心想,城里人就是有钱,天上大大的礼花够自己挣半个月,顶一亩地的收入呢。要尽快转正,要留在城里。他想到了淑英,想到淑英甜甜的嘴唇。嘿嘿,他笑了,用力咬了一口月饼,美滋滋看着天空那轮明月。
“李哥,你咋吃上了?我说来跟你作伴的。给,我媳妇弄了两个小菜,我陪哥喝一杯。”
徐刚是白天的安保,是商场的正式工。每次看到店长指挥值了一夜班的李庆干活,心里就为他鸣不平。李庆说你不在家陪老婆孩过节,陪俺个光棍干嘛呀。说归说,李庆心里还是很感激,八月节是亲人团圆的日子,谁愿意孤孤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