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焕彩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她比较满意自己。从上学起，焕彩就相当出色，回回考试轻松拿第一。即使是人人视为畏途的高考，她也举重若轻，直接鲤鱼跃龙门——简直就像脱一件衣裳，一下就脱掉了山村农皮。大学毕业，根据专业，焕彩被分配到市里的一家国企当会计。这是个人人尊敬尤其适合女人干得职业。在国企那几年，别的无所谓，关键有两点，一是增长了很多实践经验。一个成熟会计，你得能做帐，必须知道如何为厂长或经理天衣无缝地下账，而绝不是朱镕基曾说的什么“不做假帐”。二呢，就是拿了别人都说特别难考而且每个单位都要求必须有的注册会计师证。所以国企一破产，别人都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害怕断了生活钱路，焕彩反倒好像如鱼得水。不用通融任何关系，焕彩很快就兼到几家私企的会计，这里三千，那里五千，月薪总额破万。这在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内陆城市，焕彩就成了惹眼的高薪一族。
　　 焕彩老公金国说起来也不错。金国最初分配的是行政部门。时兴下海时，他觉得行政部门暮气沉沉死水一潭，没有多少前途，就中蛊般地跳下国企任职。企业后来改制，原来的总经理当了老板，他就一直任这家民企的副总。年薪也可以，多少也有点外快，与焕彩挣钱不相上下。但相比曾经在行政的那些同事，此一时彼一时，金国就差距明显了。比如薛守成已经是县长，赵胜当了局长，尤其那个常培祥，现在做到副市长。跟金国当初一批的行政的那茬人，大概目前最不济的也混到副处。再跟焕彩那些分到行政现在也都混得很好成了这长那长的同学相比，当年人气才气都被人看好的金国反倒显得低矮，落魄。为了单位的事情，他有时还不得不按照老板的意思，低眉顺眼地去求他们，甚至行贿他们。他自己不高兴，憋气，回家说出来也叫焕彩冷嘲热讽：看你那样儿！什么样，无非一个字，怂呗。怂包，窝囊，无能之类。但金国气归气，不过说说而已，他很快就怡然自得，安于现状。他抿着小酒，看破红尘般慢悠悠地回应焕彩，你别看他们这时候风光，一旦怎么，比蛋都黑紫！这话！焕彩最不想听，这话多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没本事人的诅咒心态，或者叫小人嘴脸。问题是，有几个当官的像南园的茄子那样比什么都黑紫了？绝大多数还不是一如既往地台上台下威正高雅，熠熠生辉，形象高大？即使私下干点什么，也小意思啦，调剂生活嘛，有人请，也有人陪。比如焕彩任职的这家房地产公司，不仅常有一些领导“惠顾指导”，一个当过县委书记的市人大副主任，跟老总关系大概很铁，据说他们一块儿，这阵子成天泡西京大学，干吗，求知？上进？狗屁！他们是去混女大学生！但这也叫人眼热，谁叫人家是领导！自从薛守成去年末真的出了事，被双规，风传他贪腐几千万。当地报纸最后公布了，认定薛守成贪污三十八万，还多了些生活作风腐败云云的道德审判，最后获刑十年。焕彩这才很少刻薄而明目张胆地嫌弃或敲打金国的窝囊了。她偶尔再唠叨，金国就不动声色说，我也像薛守成那样成天不回家，跟别的女人鬼混，你能行？焕彩就垂下眼皮，犟着嘴嘟哝，过几天那样吃香喝辣的风光日子也算！那时你爱干啥干啥去！哪怕你成天不回家叫妖精们分了尸！可惜哎，你金国没那本事！
　　 金国这辈子估计是不会有太大的本事了。金国似乎认命了。焕彩也好像早就认定了。焕彩把一腔希望都寄托在女儿雯雯身上。
　　 焕彩觉得，夫妻两个都是名正言顺的老牌大学生，从遗传基因角度讲，孩子应该很优秀。即使差，也不会差不到哪里。如果像自己，那不用说，肯定没问题。那时候别人背诵课文要绞尽脑汁，五次三番，老师提问时，几经提醒，还磕磕绊绊，未必拿得下。她呢，奇怪别人怎么就那么笨，她念上两遍就ok了，说得稍夸张点，几乎能倒背如流。焕彩初中前在故乡小山村上学，就没上过英语课。到了中考，要考英语，别人见了天书鸟语没有一点办法，焕彩不一样，她光凭感觉蒙，结果就蒙出吓人的六十多分！从那时起，同学们就一直都背地里叫她恐怖的“大魔头”，相当于现在的“学霸”，班里没有人敢跟她争名次。关于考试，呵呵，连焕彩都认为自己神奇的简直就像一台机器，考试机器。只要涉及考试，焕彩就记忆如新思如泉涌下笔有神，仿佛一页页准确答案就明白无误地展在脑子里，随她抄写。这就成了焕彩最引以自豪和骄傲的雄厚资本。金国呢，脑子虽然没有焕彩那样灵光好使，但勤奋，刻苦。上高中时老师就说他是勤能补拙的典型代表。而他自己和他的父母子妹都证实，金国上学期间，更像电影那个许三多，笨鸟先飞，有一种不甘后进绝不放弃的顽强意志和决心，并为之不懈努力。这样优秀的基因组合，他们的孩子怎么能不出色呢！
　　 但事实上，雯雯远远不如焕彩想象得那样出色，优秀。雯雯第一年高考就差二本线二十多分。焕彩心有不甘，雯雯也不服气，不想走三本。想想，这样很有冲劲儿的成绩，补习一年，即使到不了一本，至少也应该轻松拿下二本吧。结果今年，唉，甭提，花了一大堆钱补习，结果还是差二本三分。看样子老天爷似乎并没有把他们夫妻最好的基因组合起来，雯雯反倒多有金国的愚笨和焕彩的懒散。怎么会这样，怎么就会这样呢！焕彩理解不了。数数焕彩曾经的一帮同学，谁家的孩子不是一本，就是二本，就连那个当初没考中学校、娶了个农村妇女的万昌有的孩子都考上“211工程”学校了，焕彩就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怎么就这样！
　　 焕彩失望不已。
　　 焕彩怕跟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任何同学联系，这时候的电话、qq聊天或碰面，谈话重点不是感情生活就是孩子。这个有钱的同学婚变了，那个当官的同学包养二奶了，诸如此类。他们这个年龄段，四五十岁的人，正是事业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婚姻最容易要命的时候。还好，金国这方面似乎还没什么，即使偶尔行为鬼祟，跟个别骚狐子眉来眼去，幸亏焕彩火眼金睛，像发现帐目中差错的数字一样，能及时发现，并果断纠偏。唉，男人，如果你不管，他就没一个好东西。不说它！说起这种同学、亲戚、朋友的糗事，能拉一火车。不说它！就说孩子。但孩子现在也不能说，一聊孩子，别人津津乐道，意气风发，仿佛考中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或他自己，那份得意，那份自豪！俨然他们或者他们孩子的未来，已然风光无限，前程似锦。这就叫一贯在所有同学面前很是硬气的大魔头焕彩越来越变得心虚气短，脊柱也似乎直不起来。当年她这台考试机器的神圣光焰，连同她当年的聪明睿智，也好像成了作假的赝品一般，使她感到难以抑制的失落，甚至羞耻，她试图像结茧的蚕一样希望赶紧逃避到哪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二
　　 焕彩一直认为在女儿雯雯身上没少下功夫。小时候培养雯雯练书法，学钢琴，后来又进数学作文英语物理等各种强化培训班，一直以来给各科老师电话卡充值、送礼，请求老师在孩子身上多下点功夫，等等，光钱在女儿身上就花老背兴了。但那时焕彩还信心满满，认为只要女儿成绩好，钱算啥，挣了就为花。挣了不花，不如出家。这是焕彩姥姥早些年常说的话。为孩子花钱，相当于储蓄，是给自己老来去打基础呢。这是当煤矿工人的父亲在女儿考上大学后的口头禅。焕彩自己也认为，自己挣钱，不给孩子花，给谁花呢，就这一个宝贝疙瘩。再说了，穷养儿，富养女。为了培养女儿，花吧。但花钱再多，也有数，能算出来。很多东西是不能拿金钱来衡量的。比如，时间，焕彩陪读时间。焕彩有几年为了陪读孩子，还撇下工作，专心接送女儿伺候女儿，当宅妈。十多年二十年过去了，焕彩从袅娜的青春少妇演绎到现在这样雯雯无情无义叫的衰妇老妈，任凭什么化妆品都掩饰不掉岁月无情碾过的丝丝缕缕的辙迹。尤其，她现在还养成一个习惯，夜猫子一样，早了睡不着。过去雯雯每天做作业到深夜十一二点，有时还要到一两点，焕彩都得陪着。雯雯写作业，她不能干坐着呀，就在客厅看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几乎光看图像。
　　 但焕彩的辛苦并没有换得预期效果。小学，雯雯考试成绩平均没下过九十八分，还比较理想。顺风顺水升初中。初中也没择校，没花钱往名校转。焕彩金国两口子都是过来人，都认为有个好班风远比花钱择校明智。好的班主任强过一切。初中开始，雯雯还是年级前三十名，按正常中考，升重点高中应该没任何问题。但谁知道，雯雯脑子似乎开始退化，鲜红的成绩阵地一点点被空白、错误蚕食而失守。中考时，全校排名已经跌到了六十多位。还好，也算考中重点中学，二中。但考上跟考上是不一样的。二中全校招生1000多名，除前300名外，其它学生都算扩招生，都必须交三万扩招费。雯雯600多名次，也要交费，焕彩气得要死！认为冤枉的很，如果是自己的话……这就有点过。人是百样图，谁跟谁能绝对一样呢。即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瓜那豆也是不一样的瓜和豆。金国就听着逆耳，试图开导，人家骑马我骑驴，后面更多步走的，这又何必呢！不就三万块钱吗，全当捐给国家做贡献了。焕彩愤愤反击说，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贡献的事情吗，你个猪！接着就长吁短叹，唉声叹气。金国何尝不知道这钱花得冤枉，这是有关部门乘机胡乱收费，但又有谁能扭转乾坤呢。一座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仅仅三座重点中学，这样人为的分界，使得教育资源变得不是所谓的不平衡，而是更多变得无谓和浪费！在学生家长心目中，那些已经被世俗沦为可有可无的除了重点优质中学之外的中学，每年根本考不了几个学生。去那里俨然就是误人子弟。雯雯能考到重点中学，说明希望还是大大的，前途还是光明的。可问题在于，雯雯第一年高考，差了那么二十多分。现在到一中复读，高考成绩还是悬于一线。一个花了大价钱的所谓重点中学的学生呐！两年了，竟然连个二本都……
　　 焕彩怎么都想不通。她心情烦闷，怨天尤人。焕彩恼恨女儿，雯雯也情绪低落，挫折感明显。不能再给雯雯雪上加霜了，怕她一时想不开，像一中那个没考中的女孩被她母亲责骂了几句就喝药自杀，出了意外。焕彩只好跟金国埋怨。但金国好像早就料到一样不置可否。焕彩就气恨金国没尽到父亲责任。唠叨的利害了，金国也不买她的帐，说你呀，你还叫为了孩子付出？金国不无讥讽地说，就你那样的陪读，好作用不起，反倒影响了孩子！你看电视，不叫孩子看动漫，玩喜欢的游戏，偏偏叫她闷倒头学习，能有好效果吗？还不如干脆叫她好好睡一觉也许能事半功倍呢。这就隐射焕彩这个陪读妈妈没当好榜样，带头不谋正业。金国又接着举例说，你二舅，人家那才叫真正的陪读呢，表妹倩倩学到哪里，他同步学习、交流、指导到哪里，电视不看，电脑不买，爷俩齐心协力十多年攻读，所以人家倩倩能考上北大！这话显然就是批评焕彩陪读的方法不对头，她不真正用功陪读，孩子也没真正用功学习。听金国这样说，焕彩气爆了，就像被猛地挑开一个隐痛的伤疤，气恨到恼羞成怒，跟金国凶巴巴泼妇般地吵闹。但吵归吵，焕彩还是心虚，她无力地辩解，我还给孩子好歹作个伴，哪像你这当爹的，啥心不操，啥事不管，每天只会早早地呼呼睡死猪！
　　 平时，焕彩和金国的夫妻关系应该说很好。孩子上晚自习，他俩就夫唱妇随地经常上街散会儿步，唱阵子歌，有时早晨还一块儿出去买点菜。小区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夸他们这样的中年夫妻难得。要不是因为雯雯的缘故，他们应该一直很温馨，吵架的机会也应该极少。再说了，焕彩并不是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人。她在几个单位，人缘极好，工作麻利，业务娴熟，待人开朗大方热忱，人们都大姐长大姐短亲热地叫。她继承了农村母亲的憨厚朴实和忍让，也不乏一些聪明、狡黠和圆润。但因为雯雯，因为她的考试成绩，焕彩一想起来，就感到一丝丝流失自信的泄气和失望，有时就突然莫名其妙地心生暴戾，想冲动地跟别人打一架，或者感到活得没有意思。比如有天晚上，焕彩睡不着，瑟瑟缩缩炕烙饼，惊醒了金国，焕彩幽幽地问，你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金国看都不看焕彩迷迷糊糊就说，你要什么意思？老天爷叫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意思，花有花的意思，草有草的意思。金国猜想，焕彩一定是生理郁闷和雯雯的成绩郁闷叠加了。叠加到一定时候，焕彩就要想出点故事。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焕彩这点心情金国还是熟稔的。焕彩声调低哑略带自责地说，这几天被雯雯气疯了，工作也老出错。金国这才明白，这个老会计一定是因为思想恍惚工作疏忽被哪家单位的老板指责了。焕彩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金国就指责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这是操心操得太多了。成天操那么多闲心干啥！幻彩突然伸手狠狠打了金国头部一下，谁像你个死猪！金国感到上嘴唇剧痛，他气恨不解地一摸痛处，一滴发黏的液体正跃跃欲流。
　　 三
　　 焕彩的忧愁随着雯雯报考志愿的临近，就像这段日子异常的高温，变成了熬煎。
　　 按金国的意思，随雯雯，反正肯定是三本的高分数，她喜欢什么专业就报什么专业，有挑选的余地，走了就好。可焕彩静不下心，她还颇有心劲儿地等，等二本降分。每年很多一本、二本的一些学校的某些专业都招不够名额，都要降分补招。去年雯雯分数差得多，没资格，今年雯雯分数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降分，就意味着还有晋升二本的希望。能走二本，为什么走三本呢。学费便宜当然是一个重要理由，更重要的，那是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