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正午，风静雪融，阳光瘦弱地照着山峦、田野、乡村路和路上行人笑脸。远处山峰上的积雪厚厚地铺着，白茫茫一片，向阳面山腰积雪消融成团，像天上的白云落下来；从山脚下延伸到眼前的辽阔田野是一块接一块的油菜地，经过一场大雪滋润过的油菜叶翠绿翠绿的，那带着不可抗拒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再有几个月，油菜苗就会长高，就会开花，开出金黄金黄的花，有着无边无际的美。油菜花是田地里一种很独特的花，每年春天花开时，就有山外人挎着相机把鼻子伸到花蕊间流连往返，离开时手头会颤动一簇耀眼的金黄；也有村庄的小伙子和情投意合的姑娘躲在两块油菜地间的田埂上，说着和春天有关的悄悄话。一条穿行在油菜地中间起起伏伏、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着过年回家的人，走着赶集办年货的人。这是一条连接着三个自然村的唯一通往镇上的料石路，这条路带给村庄人的温馨和快乐就如家里的土炕，粗糙而温暖，斑驳却亲切，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这条路着实珍贵。
　　 于森走在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景中，走在这条回家的小路上，萦绕整个心间的竟是纷乱如麻的思绪。往年他都是早早背起行囊踏上回家过年的路，爹会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到镇上接他，班车刚一进镇，他就远远看在爹站在风中或雪中，而他每次走在这条小路上，总觉得这条路太长，爹用自行车带着他，他坐在自行车后面不停地伸长脖子向前张望着，爹总会憨笑着说：“猴急啥子，一会儿就到！”今年城市的大街小巷越来越浓的年味，把他的思念撩拨得向着家的方向疯长。此时，村庄好像已在眼前了，他看到村庄的炊烟像飘过山腰上的白云，他听见了炊烟呛人气息中带着爹的几声咳嗽……于森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站住脚用迷蒙的眼泪望着村庄……
　　 于森出生于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九十年代初，他上面有两个姐姐相差一岁。他是在二姐十岁那年出生的，娘偷偷把他生在镇上一个私人诊所，他出生的第二天，就和娘被爹带回家住进了距离村庄一里地的老家旧窑洞里，那是爹出生的地方。那是几间伫立在沟坡崖畔的窑洞，窑洞不远处是家里的三亩苹果园，只有做务苹果树时爹才会来这里住些时日，窑洞里有锅灶连着土炕，烧火做饭时炕也就烧热了。爹把他和娘安顿好后，就走出了窑门，在地上抓起一个土疙瘩箭一般向院子里的一棵树掷去，树上的鸟儿忽地一下飞开了。爹掷完了便一蹦三尺高，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的出生，让爹完成了奶奶必须要个孙子的遗愿，爹终于心安了！于森在娘的东躲西藏中长到了两岁时才领到人前，娘对村人也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为传宗接代领养亲戚家的孩子，村里人谁家不希望有个男孩子，都心照不宣地互想袒护着。可是娘不知道，计划生育条例中明确写着抱养、领养的也算子女数，在他三岁时，一场计划生育的大运动席卷而来，村委会的土墙上一行“彻底消灭计划外怀孕、多胎出生”闪着血样寒光的红字，在小学教书的爹被开除了公职。爹被开除的同时，原本就不算盈实的家被一笔数目不小的超生费毫不留情地推入了困境，家里没有爹的工资，还要向亲戚朋友返还交超生费借的钱，日子一下子紧巴得捉襟见肘，爹拿捏粉笔的手托起了沉沉黄土，他没黑没明地把腰弯曲在苹果园里。日子再苦，也没有苦了森；日子再难，也没有耽搁于森的上学，爹照样年年给他穿新衣，照样给他买手表戴，照样给他买自行车骑着上学。从于森懂事起，就从村民逗他的话语里就知道了他是爹用公职换来的，所以对爹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敬畏，一直对爹言听计从，从没有违背过爹的意愿，包括高中选文科还是理科、大学上哪个学校上个哪个专业，都是听爹的，爹也对他百般疼爱，常常从牙缝里挤出钱满足他的一切所需。那时候，在他的字典里，爹的解释就是：全部地给予，全部地付出，永远没有自己。
　　 村庄有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铁定的习俗，就是订娃娃亲，男娃长到八岁就开始找媒人说媳妇，女娃长到八岁就开始找媒人说婆家，如果到了十岁男娃还没有定媳妇，就会被村里人耻笑，女娃还没有说下婆家，就会觉得低人一等。由于家境贫寒，家里一直拿不出八万元的彩礼，于森到十岁时，爹着实急了，缠着在镇上银行当副行长的大伯贷款五万元，在油菜花摆在田野上的圣筵准备就绪时给他定了亲。十岁的他还是一个黏糊糊泥浆一样的年纪，手被爹牵着眩晕地穿过油菜花簇拥的那条街道见了女方一面，没有看清模样，也没有任何印象，爹说女娃不错，就做主给他定了亲事。他也成了村里有媳妇的男孩子，每次放学走进村里就有村民打趣、嬉笑地问“森娃，啥时把媳妇娶回来？”他的脸会红，他不知道“媳妇”的真正含义，他只知道有媳妇对家里来说是一种荣耀。他订了亲之后，爹一下子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又新栽了三亩苹果树苗，爹一年一年的苍老，苹果树一年比一年收入好，就在他考上三本大学那年，家里的债终于还清了。爹来不及松一口气，又开始在地里给他刨每年一万二的学费和每个月一千元的生活费。爹说：“娃呀，好好读书，毕业后就结婚，人家女娃这几年没少给家里帮忙！”于森只知道他定的媳妇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每年过年时女孩会给他绣几双好看的鞋垫拿到家里来，他没有仔细看过对方的脸，但他仔细看过她绣的鞋垫，上面的花和鸟像活了一样，他没碰过那双手，不知是大是小是黑是白，但他知道那双手很巧，爹和娘的鞋也都是这双手做的。爱情不开花的日子，他从不会想有一天不去拉这双手，他听爹的。直到大三那年，一个让他满心里荡起涟漪的女孩出现，他才确定了他这辈子不会去拉那双手。去年国庆节回家，他向爹提出了退婚，爹正在摘苹果，随手把一个大红苹果砸到他的头上，爹没把他的话当真。晚上吃饭时，他又提出来，娘用忧伤的眼光盯着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把他养成人的艰难，爹抡起结实的胳膊，用响雷似的声音吼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于森捂着流血的鼻子，心里委屈极了。那一刻，空气中满是被伤之后的疲惫、指责、埋怨，硝烟一样呛出人的泪水……
　　 于森木然地走回自己的房子，一头栽倒在炕上，对着黑漆漆的夜流泪不止。于森知道，退婚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男方如果提出退婚，女方一分彩礼都不退。爹除了信守亲事之外，更多是心疼八万元的彩礼，于森透过模糊的泪水，仿佛看见乡亲们正在愤愤地指责他没良心，每个人的声音中都含了不平和怨恨；他仿佛看到那个可怜的她站在人们当中，听着人们的各种猜测和指指点点，伤心地抹着眼泪。他想放开喉咙向他们喊：“不是我没良心，而是我不爱她！”但是他明白，没有人会理解他，他们只知道繁衍生息，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一旦结合就是夫妻，只知道退婚是大逆不道和违背良心，他们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
　　 于森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上自己的头，一阵痛苦随即袭上了他的全个身心。十二年了，自从十岁他在爹的意愿下订了婚，一种无形的包袱便压迫了他整整十二个春秋。年幼的时候，他只觉得订了媳妇爹就能扬眉吐气，然而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当他懂得了“媳妇”的真正含义时，他便深深地感觉到了他和她的格格不入。他有他的追求，有他的理想，有他的爱，他不想为了信守这桩亲事而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为夫妻。在爹一连几天怒骂和娘的哭诉下，于森就如山里的石头，见了风愈发得坚硬，不管不顾地跑到女方家里亲自提出了退婚。爹在指责的唾沫星中不吃不喝也不睡觉，蹲在墙角抽了两天两夜的烟，眼睛红肿，嘴唇干裂，熬过了他一生最丢人最难堪的时光。最后，婚退了，八万元没了，媳妇也没了，于森在村人眼里成了“陈世美”，爹提着一辫苞谷把他打出了家门，红着眼睛狠狠甩给他一句“以后别踏进这个家门！”他在爹震得灰尘满天飞的关门声中，流着泪离开了家。后来，他良心发现，给爹一封一封地写信，请求原谅，爹都没回过一个字；他给那个她一封一封地写信，请求原谅，她没有回过一个字。
　　 ……
　　 于森站在家门口时，家里的那条老黄狗冲他颤颤地叫着，爹一手拿着一根扁担站在院子中间，点燃着的一根烟急急地抽着，急急地吐着，看见他的一刹那间，瞪着双眼愣了许久，把手里的扁担使劲甩在地上，转身走进房门；娘听见家里老黄狗的叫声，从厨房小跑出来，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着，嘴里叫着“是不是没良心的森娃回来了？”爹没有回答娘，娘抬眼看见他向前跑了一步被爹吼住了，于森看到了娘眼里的泪水和额头深深的皱纹，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想对爹说，他很想很想永远听爹的话，可他有青春的主权；他想对娘说，请用如你当年牵动我学步的慈爱目光原谅我！他没有说出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拾起扁担挑起两个大大的水桶向村口的水井走去……
　　 村庄还是村庄，生活还是生活，只是村庄的房屋不停地出现新的，看着几座新起的楼房，于森没有高兴，只有悲哀，他清楚地知道，父辈们节衣缩食盖新房，不是为了自己住，而是为了给孩子定媳妇，房子盖的好坏决定了彩礼的多少。如果说一茬庄稼背后站着一个季节，那么一座新房背后就站着一桩娃娃亲，整个村庄人就这样生生不息地继续着嫁娶。于森是从村庄娃娃亲中走出的良心叛逆者，他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