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徳玉杯孝道征文】不孝的二小子(散文)
父亲的乳名叫二小子,我是从祖母那儿听说的,祖母那时已经八十多岁,腰弯背驼鸡皮鹤发,一双尖足长不过三寸。缠足的女人年轻时行走都困难,到了这个岁数,更是寸步难行,只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成天盘腿坐在炕头的祖母,唯一的消遣就剩下唠家常历数人生坎坷,其中,说的最多的是二小子的不孝。起初,我不知道祖母嘴里大逆不道的二小子是谁,好奇的追问,得到怒气冲冲的回答:“还有谁?就是你那个不孝的爹!”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向敬重的父亲,怎么会是不孝之人?
据祖母讲,她的两个儿子有着天壤之别,大儿子乖巧听话,是她的心头肉,而二小子调皮淘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俗话说,上行下效。我父亲不孝,祖母即使不是自身行为有问题,起码也是“养子不教”,难逃其咎。可祖母说,二小子的不孝是天生的,这不孝的天性在七岁时就初露端倪。为证明所言不虚,她举一事为例。
我家祖宅就在浭水河畔,这段河流比较凶险,每年夏天都有洗野澡的孩子淹死,祖母就严令儿子不许下水。大儿子胆小,你拿棍子赶他都不去河边,可这二小子,才七岁,就偷偷跑河里掏螃蟹,螃蟹没掏出来,胳膊却被石头卡住,差点淹死。
“小孩子淘气,不能说是不孝”。我替父亲辩解。
“不听话就是不孝!”
祖母见我不服气,就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不愧是才子张腾亚之妻,《孝经》背的滚瓜烂熟,驳得我立时哑口无言。
二小子的不孝随年龄增长愈演愈烈,到十三岁已经由不听话发展到砸毁母亲敬畏的神像。
不过这件事,祖母只说结果不说起因,是我追问父亲,才弄清来龙去脉。
那是1938夏年,浭阳县城的日寇频频下乡烧杀抢掠。为求平安,祖母就领着几个迷信的老太太,天天去土地庙烧香叩头,祈求土地公公保佑。
已经读高小的二小子对母亲的愚昧嗤之以鼻,他说,求神不如靠自己,与其烧香拜佛不如像父亲张腾亚那样拿起枪跟鬼子斗。
父亲这番豪言壮语招得祖母一顿痛骂:“你个不肖子,不听话也就罢了,还敢亵渎神灵!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爹不要命,你也不要命吗?”
虽然祖母天天给土地爷烧香,鬼子还是来围庄了。听到消息,村民都往山里跑。祖母虽然相信土地爷的神力,可也带上细软坐着大马车仓皇出逃。
鬼子进村只捉到几个老弱病残,其中有我一个瘸叔叔。鬼子拿着一张汉奸提供的名单,绑了瘸叔,让他领着找反日分子的家。名单上头一名就是张腾亚,瘸叔领着鬼子在村里转悠半天,烧了几户房子,都是有钱能再盖房子的,没一家是八路。
鬼子烧够房子,就把瘸子带到土地庙前的水塘,用根绳子拴了腰,扔进去。水塘是锅底型,水很浑浊也很深。不会水的瘸子拼命挣扎,鬼子兵开怀大笑。见瘸子扑腾不动了,鬼子又把他拉上来,歇一会儿再扔下去。就这么扔啊拉的,折腾到傍晚,鬼子玩腻了、笑够了,就把水涝涝的瘸子挂树上,先用刺刀挑开肚子,又在胸膛戳了几个窟窿。
血,从瘸叔的胸膛和肚腹汩汩的冒出来,和衣服里的水混一起哗哗的淌到地上。
鬼子走了,瘸子身体里的血流尽,衣服里的水也淌干,本来就瘦小的他,干缩成一条,挂在树杈上,像块腊肉,在晚风中悠悠荡荡。
瘸叔的老婆孩子哭得昏天暗地,亲友都去看望劝解,父亲在人群中没看见祖母,感觉诧异,想了想就去土地庙寻找。
知母莫如子。祖母果然在此,她虔诚的跪在土地公塑像前,哐哐的磕着响头。
父亲的怒火一下被引爆,他抄起顶门杠,抡圆臂膀,使足力气,噼里啪啦几下子,就把泥做的塑像砸个稀碎。
“二小子,你干啥!”祖母大惊失色。
“鬼子在门口杀人,这些神啊仙的,连屁都不放。你还给他磕头!”
父亲把对鬼子的仇恨,对祖母的不满都发泄到塑像上,砸够了,才扔下杠子扬长而去。
父亲认为砸神像是他最忤逆的一件事,祖母却说二小子当八路最让她生气。
那是1940年农历五月,由于汉奸出卖,祖父在丰润县杨家营被日寇杀害。
惊闻噩耗,祖母伤心欲绝,懂事的长子陪着她哭成泪人,可不孝的二小子,竟然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
不但不哭,这混小子,第二天放学竟然没回来,是同学把书包给捎回家,还带了一句话:“我要用鬼子的人头给我父亲祭坟。”
那一刻,祖母眼前发黑,见不到一丝光亮。如果说丈夫的惨死是天塌,儿子的出走,则是又让地陷下一个坑。天塌地陷,让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儿子,本应帮母亲支撑塌下来的天空,却追随亡父,踏上一条不归路。
祖母怒不可遏、忧心如焚。怒不可遏忧心如焚的祖母,披头散发骑上毛驴,循着儿子可能去的方向,狂追二十华里,直到夜幕垂下。那晚,无星无月,夜色浓重如墨,不见前路亦不能见五指,祖母只好掉头返家,浑身酸痛的要散架,太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未满十五岁的二小子,竟然谎称十八混进冀东八路军十二团,正式开启他万劫不复的人生大幕,成为地地道道的不孝之人。
父亲当八路,不仅自己出生入死,还连累祖母差点送命。
那是四一年深秋,十六岁的二小子在一场遭遇战中右腿中弹,不得不潜回家,藏菜窖里养伤。
两个多月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让二小子脸色惨白如窗户纸,当伤腿终于能一瘸一拐的走路,他便呆不住,钻出菜窖。
母子坐炕上唠家常,祖母对二小子说,她已经托亲戚给儿子在秦皇岛找了个药铺当学徒,那里没人知道你当过八路。咱们家已经为打鬼子牺牲了你父亲,对得起国家了。你这次负伤没死,是捡了条命。捡回性命,也该尽尽孝道,让娘过几天安稳日子。
二小子说,不打跑鬼子就不可能平安,替父报仇就是尽孝。
祖母听了恼火,刚要责骂,就听屋外传来皮靴声。
“不好,鬼子来了。”
话音未落,一只大皮靴已经从门帘下伸进。祖母扔下旱烟袋,猛虎下山一般扑了上去。二小子则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
所幸,只进来一个鬼子兵。二小子跨上院子里的自行车,眨眼间就窜了出去。
屋子里,鬼子兵猝不及防,差点被这个小脚妇人扑倒。敢跟日本兵动手,这小脚女人肯定是个疯子。日本兵一边哇啦哇啦的怒骂,一边猛扣扳机,可子弹偏偏卡了壳。大概是祖母命不该绝,鬼子兵踢了她几脚就奔出去追赶逃走的人。
鬼子走后,祖母的勇气和力气骤然消失,一下瘫在地上,冷汗顺着脖颈涔涔的淌,心突突的跳到嗓子眼。鬼子兵的几脚狠踹,给祖母的胸腹腰背留下四五处碗口大的淤青,疼得她好几天无法入眠。
伤未愈就急着归队的父亲,因跟不上行军被组织安排到武工队,亲手处决了几个特务汉奸后名声大振。人怕出名,虽然二小子在武工队用的是化名,也没能瞒多久,很快张家就成了敲诈的目标,隔三差五就有特务登门,祖母不得不花钱免灾。
不堪勒索,祖母决定举家搬迁,到秦皇岛投亲靠友。避走他乡,并未能让祖母过上安稳日子,二小子很快又招祸端。
史料记载,1944年杨家铺突围战,是八路军在华北战场一次损失惨重的战斗,有430多名干部和战士牺牲。史料没记载至今也没人提及的是,另有数百人被俘。父亲回忆说,被俘的大多数都跟他一样身负重伤。
父亲是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肚子后,失血昏迷中被抬到丰润日伪看守所的。
祖母接到消息,说她那不孝的二小子还有口气,捎信的人还说,张家如果肯出钱打点,能把将死的人赎出来。
为了赎出这个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的不孝子,祖母卖掉了二十六亩良田、三间大瓦房、一辆大车及她的全部首饰。至此,原本富裕的张家一贫如洗,不得不靠东挪西借过日子。
祖母倾家荡产的救儿之举,不仅保住二小子的性命,还让张家在土改中划为贫农,给子孙后代弄了个好成分。为此,祖母居功自傲了很久,直到发觉“好成分”难抵“被俘过”。
重伤后被俘,是父亲挥之不去的梦魇,使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免不了受冲击,连累祖母不得安宁,甚至不能享受烈属待遇。直到极左思潮被清除,父亲才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然而祖母没能等到这一天,她于七十年代初离世。
我不知道,祖母走时是否还带着对父亲的怨恨,因为她走的很突然。那是在冬天,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有人来报信,说父亲在劳动改造中摔断了腿。
祖母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的想站起身,却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和平安宁的日子过得快,转眼间,不孝的二小子已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九十年的坎坷人生,让父亲看透世事、宠辱不惊,悲喜都已过去,爱恨随风消散。他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对父母尽孝。
某日,谈到身后事,父亲让我把祖母的遗像递给他。已经半盲的父亲,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祖母的相片,喃喃低语。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他说的是:“我死后,就在碑上刻‘不孝子’仨字吧。”
那一刻,我扭过头,悄悄拭去睫毛上颤动的泪珠。我很想对父亲说,你早就尽了孝,没有国哪有家?忠孝不能两全时,好男儿为国尽忠是最大的孝。可是,泪水拭干了再流,悲伤哽在喉咙,这口,不能开,开了,就会泣不成声。
泪,流了再流,话,终究未说。
烟雨你是幸福的!有点羡慕你的父亲都这么高龄依然健在陪伴着你,你母亲也是高龄才走的。多有福气啊!
雨烟,洇湿了一窗新绿,
小草,点亮了幸福暖意。
编导,与作者珠联璧合,
春江,陶醉了双重美丽!
嗯,自来江山后,愧己才浅,几无作文,也好,就当个你们的粉丝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