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冬天，母亲去看望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临走时把我和小妹送到姥姥家，让姥姥照顾我们兄妹俩。我那时已经八岁了，本应是上学的年龄，母亲却说我生日小，硬是把我的求学生涯延后了一年。我的同龄伙伴都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唯独剩下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天天在村子里游荡。现在母亲又把我和小妹推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心里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我也想去看望父亲，这个想法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母亲又怀了身孕，她连小妹都不方便照顾，怎么可能再去照顾我？
　　 我闷闷不乐。
　　 姥爷说:来年就该上学了，都长大了，咋还这么不懂事呢？
　　 姥姥说：瞧这小嘴撅的，都能栓一只羊了。
　　 姥姥在门外屋檐下养了三只长毛白兔，白兔全身洁白没有一丝瑕疵，仿佛白色的精灵一般。小妹一有空闲就去兔笼边玩耍，那里简直成了她的乐园。她在外边听见了姥姥的说话，蹦蹦跳跳来到屋里。
　　 小妹认真地说：家里没有羊栓什么啊？
　　 姥爷说：你想想栓什么？
　　 小妹想了想，说：要不给哥哥栓只小白兔吧。
　　 姥爷和姥姥都笑了，我没笑，我没心情。姥爷叹口气，说：这孩子真任性啊。然后走出屋背起粪筐去外面拾粪去了。
　　 姥姥继续在屋里哄我，姥姥说：行了，别难受了，小妹比你小还没事呢，你一个当哥哥的还不如小妹吗？先吃点饭吧，都凉了，过些日子等你舅学会了骑洋车子，让你舅带你去县城赶集去。
　　 小妹在一边拍着手说：我也去。
　　 姥姥疼爱地抚摸着小妹的羊角辫，说：好，好，你俩都去。
　　 我捧着一碗温热的地瓜粥喝了几口，满腹牢骚地问姥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姥姥说：快了，等你舅熟练熟练就能带你们赶集去了。
　　 我说：真的？
　　 姥姥说：不信姥姥？要不咱俩拉钩？
　　 我知道姥姥家最近新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为给舅舅说媳妇专门买的。买自行车的钱都是亲戚家七拼八凑来的，然后又找人托关系费了很多周折才把自行车买回家。姥姥总是把自行车叫洋车子，舅舅给她纠正过不下十次，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固执地叫洋车子。这些天里，我只能在饭桌上看到舅舅，除去下地干活，剩余的时间舅舅全用来练骑车了。我长这么大只在路上看见过骑自行车的，却从来没坐过，姥姥的这个许诺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刺激。
　　 我拿起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咸菜。
　　 我心里充满了期待。
　　 傍晚，舅舅从地里干完活回到家里。他洗了一把脸，匆匆吃了点饭，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我急忙喊住了舅舅。
　　 舅舅回头看着我，说：我去练车去，你跟着干啥？
　　 我说：我想看看你练车。
　　 舅舅说：大冬天的多冷啊，别去了，老实在家呆着吧。
　　 我说：我不怕冷，我就想去。
　　 舅舅看我不屈不挠的劲头，挥挥手同意了我的要求。小妹看见我跟着舅舅去练车，她嚷嚷着也要去，姥姥怕她冻感冒了不让去，小妹着急得差一点儿哭了。舅舅一看小妹撇嘴要哭，赶忙支起自行车把小妹抱起来放到后座上。
　　 舅舅推着小妹，我紧紧跟在后面走出了姥姥家。天慢慢的有点黑了，有的人家亮起了灯，路边掉光了树叶的白杨树微微摆动，把冬天的寒冷悄悄渲染。远处的天空有几颗星星闪烁，一弯细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冬天的暮色显得格外寂静。
　　 我和小妹跟着舅舅来到了打谷场上。冬日的打谷场上十分空旷，只有零星的几个稻草垛堆在角落里，仿佛是一片空地上长出的几颗蘑菇。地面很平整是用石磙经过无数次碾压过的，上面残留着一些零碎的秸秆，依稀能辨别出打谷的场景。
　　 打谷场上已经有人在练车了。那人看见舅舅来了打了个招呼，他一边练车一边说：今儿晚上多了俩观众。
　　 舅舅说：我姐的孩子，非要跟着来看热闹。
　　 那人说：不怕冷就行。
　　 舅舅把小妹抱下车，并嘱咐我俩靠边站别让车碰了，我俩点头答应。舅舅把车推到打谷场中间，然后一只脚踩到脚蹬子上，另一只脚使劲蹬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的行驶速度明显加快了，舅舅尝试着骑上去，可是舅舅的屁股还没在车座上坐稳，车把就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我和小妹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都替舅舅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从车上摔下来。和舅舅相比较，先来的那个人要比舅舅熟练多了，他已经能稳稳地骑着车围着打谷场绕圈了。他看见舅舅踉踉跄跄的要摔下来，急忙提醒舅舅：快把车把稳住。
　　 舅舅在车上晃悠了一小会儿，还是像喝醉酒一样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我和小妹急忙跑过去，那人也从车上下来帮着舅舅把自行车扶起来。
　　 那人说：没事吧？
　　 舅舅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没事，小意思。
　　 小妹关心地说：舅舅，疼不疼？
　　 黑暗中舅舅笑了，说：不疼，你俩冷吗？
　　 我和小妹一起回答：不冷。
　　 舅舅说：要是冷了就踱踱脚。
　　 舅舅蹲下身查看车子，那人说：好像链子掉了。
　　 舅舅摇一摇脚蹬子，链盒哗啦哗啦响，果然是链子掉了。那人也蹲下来帮舅舅上链子，借着微弱的月光，四只手一起忙活很快把链子上好。舅舅去旁边的稻草垛拽下来一把稻草分给那人一半。
　　 舅舅说：擦擦手上的油。
　　 那人用稻草擦着手上的油，同时我听见那人放了一个轻微的屁，顿时我感到一股气味从我面前拂过。
　　 那人说：再练会儿？
　　 舅舅说：练。
　　 半个月以后，舅舅已经能熟练地骑着自行车穿街入巷，他下地干活要骑着车，姥姥叫他去代销店打点醋也要骑车去。
　　 姥姥对我和小妹说：你舅现在做梦都骑着车做。
　　 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阳光明媚。姥姥家的芦花鸡嘎嘎叫着要下蛋了，我和小妹依然蜷缩在被窝里睡懒觉。姥姥悄悄走进里屋把我推醒。
　　 姥姥小声说：快点起床，一会儿舅舅带你去赶集。
　　 我顿时有了精神，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姥姥赶紧给我披上棉袄。
　　 姥姥说：小心着凉。
　　 我问：一会儿就去？
　　 姥姥笑了。这时候小妹也醒了，她睡眼惺忪地问：你们说啥呢？
　　 姥姥说：没说啥呀？
　　 小妹说：姥姥骗人，我都听见了，舅舅要带哥哥赶集，是不是？
　　 姥姥嗔怪了小妹一眼，说：鬼丫头，听见了还问姥姥？
　　 小妹说：我也去。
　　 姥姥说：你年纪小，到了集上要走丢了咋办？在家陪姥姥吧，我让舅舅给你捎点儿好吃的，行不行啊？
　　 小妹在被窝里扭着肩膀说：不嘛，我就要去。
　　 舅舅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我和小妹匆匆吃了点早饭就去院里等着了。打完气，舅舅无奈地看着我俩，说：一辆自行车只有一个后座，你俩说说让我怎么带你俩？
　　 我和小妹谁也不说话，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脚尖，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一样。姥姥在屋门口扑哧一声乐了。
　　 舅舅接着说：那么远的路，总不能坐横梁上吧？
　　 姥姥说：要不你去问问徐老三？看他去不去赶集，反正他家没孩子，他要去就让他帮着带一个。
　　 舅舅说：好吧。转身往大门外走，我和小妹急忙跟着，舅舅也乐了。
　　 舅舅说：我又没骑自行车，还怕我偷跑了？
　　 我和小妹跟着舅舅到了徐老三家，徐老三推着自行车正要往出走。原来徐老三就是那天晚上在打谷场上练车的那个人。
　　 舅舅问：去赶集？
　　 徐老三说：啊，过些日子去相亲，俺娘让我买件新褂子。你不去赶集？
　　 舅舅说：去啊，咱俩一起去吧，你能帮个忙吗？
　　 徐老三说：干啥？
　　 舅舅回头指着我和小妹，说：两个跟屁虫，你帮忙带一个。
　　 徐老三像打嗝一样放了个屁，他嘬着牙花子说：行，不过，可别嫌臭啊。
　　 我沉浸在去县城赶集的喜悦中，根本没听懂徐老三说的什么。
　　 舅舅带着小妹，徐老三带着我行驶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那是一条土道，我记得又过了两三年土道才变成了柏油路。大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有挑担的，有推着独轮车的，有徒步走着的，也有骑自行车的。偶尔也有汽车驶过，那时大道上就会尘土飞扬，像平地起了一场雾似的。
　　 姥姥家距离县城有十多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村庄，所以去县城赶集的人特别多。我和小妹坐在后座上东张西望，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谁能想到呢？令人沮丧的时刻也随之而来。就在村口当我笨手笨脚爬上徐老三的车后座时，徐老三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我的胳膊，同时放了一个十分嘹亮的屁，他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对我说：坐我的车可别嫌臭啊。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心里只想着赶快坐上车去县城赶集。
　　 我侧身坐在后座上，徐老三的右脚在地上使劲蹬了几下，然后右腿抬起弯曲越过车的横梁稳稳地骑在车上。车子出了村口行驶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我和小妹在后座上东张西望，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在这时徐老三的屁股从座位上微微抬起放了个屁，我感觉到一股浑浊的气体扑面而来，我赶紧摒住呼吸。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敢重新呼吸，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徐老三的屁股一抬又放了一个屁。这个屁让我措不及防，熏得我的五脏六腑都痉挛了，我急忙把嘴捂上，我感觉到那股不祥和气体从指缝穿过进入到口腔，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双手把住车座悄悄把身体挪了个方向。我原本是侧身坐着的，现在变成了倒骑在车座上。
　　 小妹在舅舅的车上看见我变换了坐姿，惊讶地问：哥哥你怎么这样坐着？
　　 我说：太臭了，我受不了。
　　 徐老三回头看我一眼，哈哈大笑，这次他连屁股都没抬，就挤出来一连串像青蛙叫的一样的屁。隔着厚厚的棉袄我似乎也能感觉到后脊梁骨有空气在对流，并且迅速笼罩全身。我几乎要窒息。
　　 舅舅也侧身看了我一眼，提醒我说：把好车座，别掉下来。
　　 随后舅舅问徐老三：你怎么这么能放屁呢？
　　 徐老三说：还不是吃地瓜吃的。
　　 舅舅说：你家粮食不够吃？
　　 徐老三说：俺娘为了攒钱买自行车把家里的粮食全换成地瓜了，天天吃地瓜吃得我的肚子都快胀死了。
　　 舅舅说：俺家也一样，为了买自行车把亲戚家的钱借了个遍。
　　 徐老三说：提起这事我就一肚子气，你说现在的女人都怎么啦？怎么一提亲就先问家里有没有自行车，你说说是跟人过日子呢，还是跟自行车过日子？
　　 仿佛表达不满似的，徐老三又放了一个响屁。
　　 舅舅叹息着说：没办法，时代变了。
　　 徐老三恨恨地说：再怎么变化，人还是最重要的吧？你是嫁人呢还是嫁车？
　　 舅舅说：理是这个理，可又能怎样呢？
　　 舅舅和徐老三边骑车边聊天，我在后座上腾出一只手紧紧捂住口和鼻。一路上徐老三到底放了多少个屁，我只能说多的不计其数。多少年过去了，那天在县城赶集的情景在我记忆里逐渐淡漠，但是，隔着遥远的时光我却仿佛依然能闻到一股被肠和胃消化了然后又排泄出来的浓烈的地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