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
　　 0.1
　　 遇见安和的时候，是他人生里最落寞的时期。
　　 天空是灰蓝色的，厚重的云层堆积在天角，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从破旧的卡车上下来，提着行李和画板走进小巷，冰凉的雨点大滴大滴落下，顺着他清瘦的脸缓缓地流下来，濡湿毛衣的领口。
　　 他在一幢破旧的楼房前停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得发皱的广告纸，上面打印着一行蚁字：城北路望家巷397号。抬头对了一下门牌，他把行李放在房檐下，空出双手相互揉搓。他站着，呼吸着深秋空气中冷冽清新的味道，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偶尔有西风吹落几片黄叶，落到水洼里，漾起几个小小的漩涡，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非常独特，平淡寂寥之中压抑着一种喧哗的躁动，枯树，落叶，浓云……都充斥着深秋别具一格的况味。
　　 许久，他从包里抖出一把黄色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扭转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金属摩擦爆发的热度刺着他手心微微发烫。
　　 他把行李和画板拿进出租屋，开始了简单的清扫。
　　 这幢房子显然很久都没有人住过，盖在家具上的白布看起来已有些泛黄，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灰尘钻入他的鼻子，刺着他鼻头发痒。他不算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也忍受不了屋子里那种陈旧腐朽的气息，打开窗户，立刻就有风从外边吸入。
　　 他静默地站在窗前，保持着沉思的姿势。对于每一处陌生的地方，他总有着无尽的热情去探索，就像是猎人看到了一种新奇的物种，同样会为它的神秘所折服。
　　 他是个画家，这是他职业的敏感。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显得有些突兀，他皱了皱眉头，还是将门打开。
　　 青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开门，还愣愣地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你找？
　　 哦……我是住对门的，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摆在门口的鞋子，过来打个招呼。
　　 青年笑起来，眉眼眯成一条好看的弧线，见到这种笑容的人很难不感觉到亲切，他也抿了抿嘴角侧过身子示意青年进来。
　　 我叫安和，安静的安，和气的和。
　　 秋山。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我早上出去的时候你还没来吧？
　　 晚上去我家吃饭吗，我买菜了。
　　 这屋子这么多年一直空着，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住呢。
　　 ……
　　 最后青年道别，关门之前，还探出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0.2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快，他搬到出租屋还不到一周，就已经下起了雪。
　　 他冲了一杯咖啡，坐到柔软的布艺沙发上阅读杂志。修长的手指飞快地翻过每张纸页，翻到最后几张时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
　　 还是没有。
　　 嘲讽地笑了笑，大口喝完了咖啡，刚泡开的热咖啡在他胃里翻腾，他蓦地闭起眼睛，不知是享受还是煎熬地倚在靠枕上，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却已有些促狭。
　　 他站起身，又回到阳台上。他每天呆在阳台的时间比呆在卧室的时间还要长。他所有的画具都集中在阳台。每天，他都在阳台上画画，画小巷里各种各样的破旧的烂尾楼，画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木，画背具棕褐色条纹眼圈狭长的画眉，画天边一字排开的向南飞的大雁。
　　 阳台上很安静，视角也很独特，只是有一点点的缺陷让他感到不满。出租屋的阳台和安和家阳台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安和站在阳台上便可以观摩到他作画的全部过程。他有些生气。
　　 他不喜欢作画时被人打扰，甚至是别人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躁郁无比，仿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要被迫拿出来与人共享，没有一个人会忍受这样的待遇。
　　 他对物质的态度很淡，唯一珍贵的东西便是他的画作，他的才华，他的灵感。
　　 起初安和在阳台上看到他作画时，表现得兴高采烈，却被他冷漠疏离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久了，他们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他在阳台上作画时，安和必定不会出现在阳台上，只有他收工以后，安和才会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走出，到阳台上晾衣服。他觉得这样对安和有一点点的亏欠，但他却不愿意主动向安和解释自己的习惯。只在每天画完后，将画板朝着安和家阳台摆放，画板上是油彩未干的作品。
　　 不到一天，安和就发现了他奇怪的举动，看向他的眼神里除了崇敬又多了一点的感激。
　　 他不知道安和为什么这样喜欢看他画画，他所知道的安和，只是一名职高毕业的学生，早上对着电脑学习日语，晚上在城北一家酒吧打工，过着平凡而琐碎的日子。
　　 这样的人，不该与艺术有任何牵扯。他们的生命中，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去考虑，有更多被迫等着他们去完成。但安和却对美术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熟了以后，安和常常去他屋里串门，去请教他一些关于作画技巧的问题，刚开始他纯粹只是不想扫了安和的兴致，敷衍几句，但随着每次疑问的深入，他渐渐明白，安和对于作画是怀有着真正的兴趣。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愈发像是一场艺术的答辩。
　　 他对这样的安和产生了好奇。
　　 这种好奇干来自于哪里他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搬到这里，他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希望有一个能够说话的人，而正好，这个人还懂得艺术。
　　 你以前，真的没有学过美术？
　　 嗯……小学的时候有，后来就没有学了。
　　 你的问题很专业。
　　 我在电脑上有看过这些方面的资料。
　　 安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洁白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脸上也呈现出一丝陶醉的红晕。
　　 他看在眼里，轻轻笑了。
　　
　　 0.3
　　 真正到了冬天，雪花反而下的小了，天气有时就是无常而反复，当你以为你摸清它的规律后，它又开始变幻莫测让你失措。他拉开厚重的窗帘，静静看着窗外的雪景，没有一只鸟儿，麻雀也没有，他有些扫兴地将窗帘拉上。
　　 他仍然每月都会去买一本杂志，然后每本杂志都被他狠狠地扔进垃圾桶。有的时候，他会开启关机已久的手机，看着一个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他失望，愤怒，狂暴。
　　 安和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觉得秋山的到来和他本身一样，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谜，秋山不属于这里，也从来不吐露之前的生活，安和只是隐约感觉到，秋山的朋友很少，似乎和家人也有着矛盾，他替秋山担心，但他无能为力。
　　 安和看到垃圾袋里安眠药的包装盒，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山？
　　 什么事。
　　 你最近真的没事吗？
　　 没事。
　　 那你把这个喝了。
　　 安和微笑着递过来一杯热牛奶，就像第一次遇见时站在门外时那样笑得眉眼弯弯。
　　 秋山喝掉牛奶，没过多久，就睡过去。安和轻轻走进秋山的卧室，细心地帮秋山掖了掖被子，睡梦中的秋山不满地挪了挪身子，却没有醒来。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到秋山的瘦削的脸上，深邃的五官少了平常惯有的疏离冷漠，在月光的包裹下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安和轻轻地从房间里退出，关上了门。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绵长的梦。
　　 梦中的他，又回到了年少时期。那时候的天空，还不像现在这样灰蓝，到了秋天的时候，天空仍然是湛蓝色的，云朵也和棉花糖一般轻盈柔软，会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成群结队的在电线杆上跳舞。
　　 男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捉弄小女生，可惜他们班的女孩似乎生来就很剽悍，从来没让男生得逞过，反而仗着自己发育期早人高把男生揍得哇哇乱叫。年轻的女老师用她那夹杂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宣布班级里将有一位新的同学转来时，下面立刻传来一阵阵鼓掌。男孩子希望转来一位漂亮娇弱的女生，女生则是不满地小声议论。而他，大概是属于少年老成类型，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少的在意。
　　 随后一个小男孩走进教室，班级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奇怪。
　　 “我叫何安。”童稚的声音传来，他也抬起头望去，看到了那个站在讲台旁边的小男孩。小小的少年，唇红齿白，两个圆圆的大眼睛用水汪汪形容毫不为过，穿着浅蓝的衬衫，背着一个草绿色的书包。他静静地看着台上名唤何安的男孩，心里升腾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心上轻轻挠了一下，触觉温柔，妙不可言。
　　 他在课外有报一个美术班。
　　 从小他便在美术创作上展示出非凡的才华，父母有意让他往这方面发展，而他也很争气，从小到大，获过无数美术奖项。可是今天令他惊讶的是，他精心创作的作品没有被老师当众贴出，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他有点羞愤，又有点恼怒，但即使高傲如他，见了那幅作品，也不得不承认它的优秀。他匆匆瞥了一眼作者名字：何安。
　　 是他？他转到这个班级里了？
　　 他往第一排看去，果然看到了何安。
　　 随后的几次作业，他几乎都被何安抢了第一。他看过何安的作品，美丽而张扬，就像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最为饱满的花蕾，那般丰富，那般骄傲，相较之下，他的画像是晦涩的果实，在灿烂面前，只能枯萎。
　　 他开始关注那个瘦瘦矮矮的男孩。
　　 何安在班级里很少讲话，经常一声不吭地坐在教室里看书，放学后由他母亲接走。何安的母亲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讲话和和气气态度也很温柔。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看到母亲口中那个经常出差的父亲挽起何安的母亲，甚至是捧起她的脸亲吻。
　　 那时他已经不小，他明白一个男人亲吻女人是什么意思。他震惊在原地，许久才愕然转身，回家以后，他走进母亲办公的书房。
　　 妈，我看到了爸。
　　 哦，他有说他最近要回家。
　　 可是我看到他亲别的女人。
　　 母亲的身形明显一颤，却还故作镇定地反问他：“阿秋，你没有看错吧？”讲到最后几个字，他听出母亲的声音变得奇怪起来，他紧紧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母亲慢慢把手提电脑合上，将双手深深插入发隙，等她垂下双手后，他发现她精致的妆容显得毫无生气。记忆中的母亲是个干练骄傲的女人，不管何时，都像是一个骄傲的女王，而他现在却觉得母亲像是一个泄了气的干瘪的球。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母亲。
　　 他走过去握母亲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和被太阳晒过的橡胶一般松软。
　　 母亲的确坚强，从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也没有和父亲离婚，他由惊异转向漠然，长大以后他渐渐明白其中的缘由：他的家族不能传出那样的丑闻。
　　 但他再也没有看到何安来上过学。
　　 他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何安的时候，何安的母亲抱着何安瘦弱的身躯哭泣，刚开始是一种很隐忍的哭泣，最后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大哭，就像是电视剧里女子被情郎抛弃后那种痛彻心扉悔恨交加的哭泣。而在何安母子身旁，有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颓废地坐在地上抽烟，他应该就是何安的父亲。而他的父亲，那个出席于各种场合圆滑老练的男人，就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往这边看过来，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狼狈的模样。
　　 他鄙夷地笑了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笑。此后，他又是美术班里的第一，但是他总会莫名想起那个叫做何安的男孩。
　　
　　 醒来以后，他拿起毛巾将脸胡乱地擦拭了一把。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想那些往事了，他以为那些事情会随时间慢慢消磨。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东西，一旦发生了，就会成为一根一根的荆棘刺，埋在你心里，不管你走到哪里，那些永久的荆棘都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扎进你的心房。
　　 他开了一瓶伏特加。
　　 这也是他的习惯之一，不管到哪里，他都会带一瓶伏特加，而且只带一瓶，喝完了再续上，这种从俄罗斯流传过来的酒，就像俄罗斯人的画作一样，浓烈绝伦，哀伤无比。他平常几乎不喝酒，只是喝喝咖啡或是清茶，只有到了真正不安的时候，他才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
　　
　　 0.4
　　 安和很早就来了。
　　 他看着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何安。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和安和单薄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竟然没有丝毫的违和，安和，何安，就连名字都是那么的相像，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但心里还是蓦地紧了一下。
　　 他走上前，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安和。
　　 安和，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小学的时候搬过来的，后来就一直都住在这里了。
　　 没和你的父母一起住？
　　 我……爸妈都去世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他草草道了歉，安和笑了笑也不说话，反倒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还有事吗？
　　 安和吃完苹果，似乎是觉得今天的他有些反常。
　　 嗯……没有。
　　 那我先走了。
　　 嗯。
　　 等一下，安和，你一直都叫安和吗？
　　 蹲在门口系鞋带的安和身影抖了一下，却还是颤颤地转过了身，点了点头。
　　 他蓦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安和不是何安，还好安和就是安和。
　　 刚才他一问完就后悔了，他太害怕安和会点头，那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傍晚的时候，他敲了敲安和的家门。安和从里面将门打开，拿出了一双脱鞋。
　　 我以为你不会在家的。
　　 嗯，我就今晚是休息日，之前都要去打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路过你家门口，突然很想敲门。
　　 他很少对安和讲这么长的句子，呼吸有一点急促，忽而一瞥，却看到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他还模糊地记得那幅画，无数朵向日葵绽放在辽阔的田野上，沐浴着充沛的阳光。那是他为数不多以希望阳光为主题的作品，自那以后他就停止了对暖色调的铺张应用，反而画了很多以灰暗，哥特为主题的作品：被装在玻璃灯罩里的死人眼球，躺在坟墓里手拿玫瑰的骷髅，正在实验室里被解剖的白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