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秤打了一辈子交道！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农村纷纷成立农业合作化组织。与其他地方一样，坐落于三晋腹地的一座古村落——我的家乡，顺应当时的社会形势，也成立了农业合作社。
　　 从那时起，曾读过几年私塾、勉强能识文断字的父亲，应邀当上了合作社的保管。保管，主要职责无非是保管好合作社的粮食、农具，还有其他公共财物罢了。
　　 每年，夏秋两季收获之时，正是村子里最热闹最欢腾的时候。一个个膀阔腰圆的后生，打着赤膊、光着脊背，袒露着古铜色的肌腱，满脸挂着笑意，将成堆的麦子或玉米、高粱一簸箕一簸箕装到麻袋中，扎口，蹲下身子，左手抓住麻袋口，右手托着麻袋底，双臂发力，“嘿”的一声，二百多斤的麻袋有如一堆棉花一般，轻而易举扛到了肩头。他们，将粮食扛到仓库，放在台秤上，再由父亲过秤、记账，而后，一袋又一袋整整齐齐码到农业社的粮仓中。
　　 父亲过秤极其认真，哪怕是一斤一两粮食，都要细细致致称量清楚。听母亲说，父亲手里常常带着毛笔与墨汁，每条麻袋都要按序编号，在账本上详细列清各袋粮食的重量，末了，噼里啪啦把算盘打得山响，只待准确记录好入库粮食的总数才算作罢。
　　 父亲文化层次并不很高，有时入库的粮食比较多，记下的数字繁琐杂乱，计算总数颇是费劲。夜深人静之际，别人都已睡下，唯剩父亲一人将头凑在煤油灯跟前，反反复复拨打着算盘，直到一笔一笔都核对清楚了，才肯放心睡觉。
　　 秤，是父亲手边的工具，更是父亲亲密的“战友”。没事的时候，父亲就爱擦洗那方台秤。一盆清水，一条抹布，父亲就那样蹲在仓库里，手抚台秤，轻轻地擦过来擦过去。他目光柔和而慈祥，仿佛擦洗的不是一方台秤，而是他心爱的宠儿。在他的爱抚下，台秤光鲜如新，每天都像刚出浴的婴儿一般，浑身上下，不沾染一丝尘灰。
　　 倘若台秤偶尔发生故障，在父亲看来，比他亲生儿子生病还要难过得多。他脸色凝重，焦急地搓着双手，来来回回兜着圈圈，一会儿鼓捣一下这里，一会儿又检查一下那里，直到彻底排除故障，才会大嘴一咧，傻傻地呲出牙花子。
　　 父亲对台秤悉心呵护，这一点，让母亲颇为嫉妒。为这事儿，母亲曾与父亲甩过脸子，发过脾气。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嘿嘿一笑，低声嘟囔着：“孩子他娘，你咋地又跟秤较上劲儿了？俺心里装着秤，也装着你们母子哩。”母亲气不过他，反而噗嗤一声乐了，“就你能！你能，就每天把秤抱到怀里。”
　　 还别说，父亲真恨不得能把秤抱到怀里!遇到秋收完毕，农业社给社员们分粮的时候，父亲越发爱护那方台秤，把它保养得铮明瓦亮、一尘不染。不管谁家分粮，父亲称量更加仔细，既不亏农业社，也不会亏待乡亲们。父亲眯着双眼，紧盯计量杠杆，反反复复拨动坨挂，直到杠杆完全达到平衡，才会让社员把粮食扛走。有那头脑灵活的，低眉，哈腰，陪着笑脸，一声声尊称父亲“大爷”，想让父亲多为他称量几斤粮食。可父亲一概不吃这一套，虎着脸，大气也不吭一声，让那人灰头土脸，讨不到一点便宜。也有在背后指桑骂槐责骂父亲榆木疙瘩不开窍的，父亲同样不搭理，依旧我行我素不开一点口子。时间久了，社员们慢慢知晓了父亲的脾气，也渐渐适应了父亲的做法，反而心服口服，暗挑大拇指夸赞父亲做人实诚厚道，不再奢望着从父亲身上讨要到一点便宜。
　　 从农业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台秤坏了换，换了坏，整整陪伴了父亲二十四年。其实，对于父亲的脾气秉性，母亲最了解不过。她告诉我们，父亲那么倔——他的心里也藏着一杆秤！
　　 七十年代末期，人民公社解散，生产队解体，父亲“解甲归田”，再也没有当过“保管”。临到一个社员要分走台秤的时候，父亲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台秤架子，眼圈里仿佛有一汪泉水正在泛滥，亮晶晶的。“老伙计，咱们要分开了，往后啊，你再也用不着俺给你擦洗身子了。老伙计，俺会想你的……”父亲喃喃自语着，一直目送人家将台秤推出仓库，推到家中……
　　 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就像丢了魂，似乎做啥也做不到心上。经常看到他呆呆站立在院门口，远远向着仓库的方向凝望，痴痴地，就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母亲心疼父亲，劝慰父亲，然而，总不见效。索性，母亲咬咬牙、狠狠心，央人从县城里捎回一把杆秤，交给父亲，让他做起了换麦子的营生。
　　 每天清晨，父亲早早起床，吃过母亲为他准备好的早饭，推了一辆平板车，再带上几袋高粱，走出村子，去到附近的村庄，大声吆喝着交换麦子。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按照当时的粮食价格计算，父亲换回来的麦子好像总是缺斤短两。母亲纳闷，就让我陪着父亲走一趟，也好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天走下来，我终于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原来，父亲给自家的高粱过秤时，秤砣紧着往秤杆的左边扒拉，秤杆稍子总是翘得高高的；逢到他给别人家的麦子过秤，秤砣又紧着往秤杆右边扒拉，秤杆稍子要么平平的，要么就是低垂不少。一来二往，秤出去的高粱多，换回来的麦子少，自然，不赔本就见鬼了。
　　 当我将这个发现汇报给母亲的时候，母亲长叹一口气，“唉，你爹啊，一辈子就那德性，只怕亏待了别人，从来不担心自己吃亏。随他去吧，反正也赔不了多少，就让他再过一过秤粮食的瘾吧！”
　　 在我看来，父亲或许显得有些傻，可是，若他较起真来，又一点也不像傻子的模样。
　　 父亲一年年老去，很多时候，是需要我帮忙拉车的。前些年，父亲还能走得动，隔三差五就会吼我陪他出去换一回粮食。这几年的人们，可比不得从前了。老一辈人大多憨厚朴实，实在不晓得偷奸耍滑，也不会寻思着玩什么花样，可现在的人，的确有些不同——有的年轻人年龄倒是不大，却不知从哪儿学来了“本事”，总想着在秤上做些手脚，也好多贪别人的一点东西。
　　 那次，在一个村子里，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后生。本来父亲照着老规矩：给自己秤，手高；给后生秤麦子，手低。可那后生偏偏硬咬住我家的秤有问题，非得用他家的秤再称一回。父亲也不辩解，由着那后生自己称量。可是万万没有料到，那一袋麦子，用他家的秤一称，果然重了许多。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连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嚷嚷着非要看看后生的秤不可。起先，那后生不愿让父亲验秤，可后来，眼看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架不住父亲一再坚持，无奈之下，只好把秤交到了父亲手中。父亲是个行家里手，从头到尾、里里外外翻看老半天，终于发现秤砣有猫腻，远比正常的秤砣轻了不少。用这个秤砣秤后生家的麦子，自然，分量就要增加若干。父亲气恼，双手不停哆嗦着，一把将细细的秤杆横到膝盖上，紧握两头，用力一磕，“咔嚓”一声，将秤杆硬生生折成了两段。这下可彻底惹恼了那后生，死活拖住父亲的衣袖不放，拉拉扯扯，定要父亲给他赔偿损失。父亲脾气倔，梗着脖子，仰着头，说成啥，一点也不肯让步。出门在外小三辈，我一看，如若不赔偿人家，一定是走不成了。向后生使个眼色，借口自己口渴，支使父亲进门讨水喝，偷悄悄掏出五十块钱赔偿人家，才算了结了这场官司。
　　 自打那次回来，父亲一病不起，高烧中，还一直大声叫喊着自家的秤没问题。可父亲终究年岁大了，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大病半月，他大睁着双眼永远离开了尘世，离开了这个令他费解的尘世，带着他的那杆秤，去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