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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纸牌


作者:那棵葱 布衣,179.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59发表时间:2016-02-11 18:39:35

1975年深秋的一天,我像往常那样跟着母亲去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工。打谷场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稻草垛和豆秸垛,其中有一些是打过的,有一些没打过的,好像是一头许多日子没打理过的头发。打谷场四周的田野空空荡荡。秋收后没有耕耘的土地上飘荡着残余的枯枝败叶,种上了冬麦的土地正悄悄孕育着新芽此时还没冒出头来。极目望去是一片灰暗萧条的颜色,只有打谷场旁边的牲口棚偶尔传来牲口的叫声,才能显出点儿生气。那天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和周围的景色浑然一体。
   到了打谷场上母亲就像放羊的羊倌一样,把我放在打谷场上不管了。上工的村民还没到齐,母亲和已经来到的妇女们躲一边唠家常去了。我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我的小伙伴们一个也没来,于是径自走到牲口棚里。
   爷爷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他的工作岗位就是牲口棚。牲口棚座落在打谷场的西北角,是一溜四间草屋。最东边的一间是饲养员的住屋,西边的三间是牲口的住屋。四间草屋的房檐下顺着房檐又搭了一大溜板棚,板棚里有几根栓牲口的木桩,有一溜给牲口饮水的水槽子。天长日久木桩和水槽子都光溜溜的,失去了木材应有的颜色。牲口棚的西侧是一条水沟,水沟的西侧是大道。深秋的水沟已经干枯,有一道被许多人踩出来的光滑脚印蜿蜒着从牲口棚越过水沟直通大道。
   我走进牲口棚里时爷爷正在板棚里刷水槽子。牲口们在草屋里闷了一夜,一会儿要把它们牵出来透透气。我叫了一声爷爷,爷爷回头看看我笑了,他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生产队里有三匹马两头黄牛还有两头骡子。草屋的门敞开着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腥臭味,那是粪便和牲口身上的混合气味。我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多刺鼻。挥之不去的苍蝇嗡嗡漫天飞舞,牲口们咴咴地打着响鼻,胡乱甩着尾巴驱赶苍蝇。一头黄牛看见我来了瓮声瓮气地叫了两声,像是和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在它身上轻轻挠挠,它马上低眉顺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爷爷刷完了水槽子把干净水倒进去开始往板棚里牵牲口。我又转悠到爷爷住的屋里。爷爷的屋里同样有一股淡淡的牲口味。我摸摸爷爷的被窝还是温乎的,我把鞋脱了一头躺在床上。床头上有一副旧扑克是我和伙伴们经常玩的,我拿在手里胡乱翻腾。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见打谷场那边机器响了,我知道村民们开始干活了。我回到打谷场上。原来沉静的打谷场变得嘈杂了,五台打稻机摆在谷场中间飞快地旋转发出震耳的轰鸣。十个年轻妇女两人一台机器,每个人双手紧握捆绑成一捆的稻桔杆把稻穗在机器上反复揉搓。随着机器的旋转干燥的稻粒被震荡的四处飞溅,仿佛炒菜爆锅时溅出的油花。妇女们用头巾把头部紧紧围住,只把眼睛露出来。她们摆动着上肢把丰收的喜悦尽情挥洒。剩下年龄大点儿的妇女负责把没打的稻捆搬运过来,再把打完的搬运到打谷场边上码成垛。有几个男人站在打稻机的两侧,手里拿着木锨悠闲地在那里杵着。他们在等待妇女们把打出的稻粒积攒成堆了才有活干。那时候他们就会端起满满一木锨稻粒奋力往空中一扬,稻粒在空中排列成扇形然后落下来,夹杂在稻粒中间的碎桔杆和叶子则随风缓缓飘向一边然后像雪花一样落下。落在地上一堆稻粒一堆碎屑,稻粒装麻袋里,碎屑留到最后像垃圾一样清理掉。此刻他们没有活干。还有几个男人在豆秸垛旁边忙活,他们拿着两股的木头叉子把黄豆秸秆往谷场上摊开。随着他们的抖动金黄的豆粒从张开的豆荚里滑落到地上活蹦乱跳。生产队长田来运披着一件褂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衣领上好像很随意的插着一棵稻草。他看见那几个男人拿着木锨杵在那儿不干活,顿时急了。他用公鸭打鸣一样的嗓音喊叫:像死人似的在那儿杵着,就不知道先去干点儿别的活?那几个男人把木锨往地上一放一窝蜂似的散了,一个外号叫大牙的人边走边嘀咕: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完了,到这里来撒气。田来运可能没听见,开始冷着脸围着谷场到处乱串。打谷场像一张大棋盘,上面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庄稼的秸秆。我看见几个小伙伴在捉迷藏,我也加入了。这里真是捉迷藏的天堂,你随便往哪个庄稼垛后面一藏也能够让伙伴们找上一阵子。有时我们还在草垛上掏出一个洞藏进去,那样就更难找到了。
   我和伙伴们在谷场上绕着庄稼垛来回地跑,仿佛在迷宫里玩游戏。我们上蹿下跳嬉笑打闹,吵吵嚷嚷的声音把树上的鸟儿都惊跑了。干活的妇女们看着我们尽情玩耍有些怜惜地说:瞧瞧这伙熊孩子们都玩疯了,也不知道累不累的慌。田来运也看见我们了,他皱着眉头嚷嚷:滚远点儿,添乱。我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滚远了,一直滚到一个稻草垛的后面才停下来。二狗一屁股坐地上喘着粗气说:不行了不行了,歇会儿。我们靠着稻草垛坐下来。我抬头看看天空,天还是阴沉沉的。快到晌午了太阳依然隐藏在云层里像是捉迷藏。谷场上的机器一直在轰轰隆隆的响。我伸开两腿头枕在草垛上微微闭上双眼,我能听见伙伴们的呼吸声也能隐约听见妇女们的说笑。仅仅消停了一会儿,铁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睁开眼睛,铁蛋说:走啊?到你爷爷屋里玩扑克去。铁蛋的建议得到伙伴们的响应,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往牲口棚走去。这时候的打谷场比刚才更忙碌了。田来运嘴里叼着一根烟屁股神灵活现地到处指手画脚,在他的指挥下村民们像陀螺一样忙的团团转。打稻机的前面打出来的稻粒堆的像个小山坡了,三个男人用木锨端起稻粒往天空高高扬起。三个人此起彼伏,扬起的稻粒像一把折叠的扇子在空中打开又迅速疾风骤雨般落下来。残余的灰尘和碎屑随风飘舞仿佛是一片浓雾。两个男人忙着把过滤干净的稻粒往麻袋里装。那些妇女们还在手忙脚乱地忙活。谷场的南侧一垛黄豆秸秆被摊开了,像一张厚厚的大煎饼。二民叔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在摊开的黄豆秸秆上转圈。枣红色的马驹昂着头拖着一个石磙子,黄豆秸秆被石磙子碾压得劈啪作响。石磙子后面两个男人用两股的木头叉子不停地翻动黄豆秸秆。我们穿过打谷场来到了牲口棚里,那两头黄牛不在了,可能是去耕地了。一匹马在水槽里喝水,一匹马躺倒地上休息,两头骡子在互相打闹。爷爷的屋门敞开一条缝儿,爷爷坐在床头上。我走上前要推门进去,爷爷问:干啥?
   我说:我们进去玩扑克。
   爷爷顺手把扑克递出来,爷爷说:到外面玩去吧。
   我疑惑地往屋里瞥了一眼,我看见一个人坐在门后的地上,只露出一个肩膀,背上好像还背了什么东西。爷爷说:快去玩吧。
   我们走出牲口棚。牲口棚西面的大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二狗一拍自己的脑袋好像遗忘了什么事情似的,二狗说:今天公社那边好像是集。
   铁蛋说:要不别玩扑克了,咱们赶集去。
   二狗沮丧地说:等你走到公社集都散了,还赶个屁集。
   公社距离我们村不到二里路,这时候再去赶集可能真的有点晚了。我们拿着扑克牌又回到了打谷场上,正巧碰见田来运。他一看见我们就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他妈知道玩儿。
   铁蛋嬉笑着说:我们干活你给工分啊?
   田来运用手指着我们说:小混蛋还敢顶嘴,你们说说你们这帮小屁孩能干啥?还想挣工分?美的你。
   田来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忽然笑了,他挥挥手像撵小鸡一样撵我们:赶紧滚蛋,滚远远的。
   我们滚回到原来的地方。二狗从稻草垛上拽下来几把稻草铺地上,我把扑克牌放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地上玩起了扑克。我们玩的是一种叫争上游的游戏,规则是大的管小的,谁先出去谁就赢了。这个看似简单的游戏,却让我们玩的极其着迷,以至于有一个人走到跟前我们都没理会。那个人先在稻草垛后面撒了一泡尿,然后提着裤子凑过来,他弯着腰看了一会儿才说话:玩扑克呢。
   他的说话声突如其来仿佛是往我脖子上冷不丁滴了两滴凉水,尽管他的语调亲切我们还是吓了一跳。我们抬起头来,那人问:你们田队长呢?
   铁蛋往机器响的方向指了指说:那边忙着呢。
   那人拍拍我们的脑袋,说:你们继续啊。转身走了。
   那个人绕过了一个稻草垛没了踪影,我们继续玩扑克。刚玩了一把二狗忽然停下不玩了,二狗说: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人是公社的胡主任。
   我说:他来干什么?
   二狗说:找田队长有事吧?
   铁蛋说:走啊?看看去。
   我们站起来绕过了胡主任绕过的稻草垛跟了过去。胡主任迈着方步不急不躁地边走边看。机器继续轰鸣,秋天的收获在轰鸣中变成累累硕果,于是隆隆的机器声表演了一场交响乐。田来运坐在一条装满了黄豆的麻袋上端着碗喝水,二民叔牵着枣红色马驹像驴拉磨一样还在转圈,只是这圈越转越小了。机器上那些妇女的动作也明显慢了。田来运喝着水眼珠子却一刻不停地乱转,像一支躲在丛林中的猫头鹰。胡主任刚在打谷场现身,田来运一眼就看见了。他抹了一下嘴把碗往地上一扔绕过轰隆响着的机器一路小跑着过来。有村民和胡主任打招呼,胡主任笑呵呵地点头致意。
   田来运掏出烟来递给胡主任,胡主任推让一下接过来点着抽了。田来运笑呵呵地问:胡主任您怎么来了?
   胡主任说:刚在公社开完会,下来转悠转悠。
   田来运说:有什么新指示吗?
   胡主任说:还是抓革命促生产,牢记党的号召,把社会主义革命这杆大旗扛下去。
   田来运说:既然来了,您给大伙传达传达,也提高一下群众的思想觉悟?
   胡主任说:今天算了吧,我也没有准备。
   田来运不依不挠:随便讲几句。
   田来运回身招招手,村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散乱地站在胡主任的四周。机器没关还继续轰鸣,田来运生气了,指着大牙骂:大牙你个龟孙,胡主任要给咱们开会,你不知道把机器关了?
   大牙小声嘀咕:你没说,我哪儿知道。像个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旁边的村民无声的笑了,胡主任说:不用关了,我谁便讲几句。
   大家都静下来,只有机器响,胡主任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国际形势一片大好,国内形势一片光明。大家知道连美帝国主义都给咱们建交了,说明什么呢?充分说明了社会主义的革命事业是打不跨压不倒的,是战无不胜的。我相信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同志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的革命事业必将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上级领导指示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革命齐头并进,争取做到颗粒归仓,把胜利的果实献给党中央,献给毛主席。到时候我代表人民公社给你们请功。
   田来运带头鼓掌,村民们也稀稀拉拉的鼓掌,胡主任说:我今天就讲到这里吧,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我希望早日听到胜利的喜讯。
   打谷场又开始忙碌了。田来运陪着胡主任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往牲口棚走去。牲口棚里似乎很安静,那两头骡子也好像睡着了,听不到一点儿动静。爷爷的屋门虚掩着。
   胡主任对田来运说:可别小看这些牲口,它们可是革命的本钱啊,是社会主义的命根子,千万不要出现任何差错。
   田来运点着头说:是,是,我一定让饲养员精心喂养它们。
   胡主任抬头看看牲口棚,不满地说:饲养员呢?不会睡觉了?
   田来运辩解说:我刚才来的时候他还在呢。
   胡主任说:走,看看去。
   田来运和胡主任一前一后来到爷爷的房屋。这时候快到晌午了,太阳艰难地从厚重的乌云里挤出来半张脸,它羞涩地笑了,像打了一个闪电。于是昏暗的天空有了一抹明亮的色彩,远处收割完的庄稼地忽然变得扑朔迷离。我和二狗站在打谷场上,冲着田来运的方向肆无忌惮的撒了一泡尿,尿完了我俩一起大笑,仿佛这泡尿尿到了田来运的鞋上。这时我和二狗看见胡主任轻轻推开了爷爷的屋门,门推开的片刻从屋里慌里慌张跑出来一个人。这个人险些把胡主任撞倒,胡主任愣了,田来运也愣了。这个人几步跑出了牲口棚,顺着那条脚印踩出来的光滑小道向大路跑去。不知道何时打谷场上的机器停了,四周突然变得极其寂静,打谷场边上的一棵柳树上,几只麻雀被这种寂静惊飞了,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去。我看见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的老头,身后背着一口铁锅,他一边跑手里一边撕着什么,撕完了往天空一扔。他的头上,他的身后飘扬着像碎纸屑一样的东西,那东西随风飘荡又像一群蝴蝶翩翩飞舞。我和二狗和铁蛋同时意识到牲口棚那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起跑过去。打谷场上的村民好像也知道了,都往牲口棚那里围拢。爷爷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爷爷的小屋里像变戏法一样又走出来两个人,那两个人神情委顿犹如霜打的茄子。胡主任回过神来了,胡主任笑着说: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
   田来运用手指头指点着爷爷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说:你胆子不小啊,竟敢聚众赌博,你捅娄子了,知道吗?
   爷爷小声说:没赌博,他们就是随便玩玩。
   田来运说:随便玩玩?你说的真轻巧,谁信啊?
   爷爷说:又没动钱,怎么是赌博呢?
   田来运说:他们玩的是什么?纸牌。玩纸牌就是赌博。
   胡主任说:纸牌是四旧。
   田来运说:听见了吗?纸牌是四旧,玩四旧就是犯罪。
   爷爷吓得不敢吭声了。
   事后我问爷爷什么是纸牌,爷爷说:扑克牌知道吗?
   我说知道。爷爷说:纸牌和扑克牌差不多,都是玩的玩艺。
   我又问爷爷:为什么纸牌是四旧,扑克牌为什么不是四旧?四旧又是什么?
   爷爷长叹一声,摸着我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爷爷因为这件事被劳教了半年,那两个没跑的外村人被判一年有期徒刑,那个背口铁锅跑掉的老头被判一年半有期徒刑。有意思的是纸牌这种古老的娱乐玩具,仅仅过了几年之后又像瘟疫一样在神州大地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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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段被时光埋没的往事。打谷场,牲口棚,带有标志性口号的语言,纸牌,次第进入读者视线,老场景被迅速再现。作者的文笔清晰精准,对人物的刻画细腻传神,口气、神态宛若当时。爷爷与一起玩纸牌的人都受到了惩罚,多年之后,这种娱乐方式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神州大地上。一篇令人回味的作品!推荐赏阅!【编辑:紫玉清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212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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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玉清凉        2016-02-11 18:41:50
  感谢赐稿,祝老师春节快乐!
紫玉清凉
2 楼        文友:紫玉清凉        2016-02-11 18:43:33
  带有时光印痕的作品。那些老事物,被再次呈现于读者面前。期待葱的更多佳作!
紫玉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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