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星月诗话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星月守望】父亲的愿望(散文)

精品 【星月守望】父亲的愿望(散文)


作者:平淡无奇 秀才,2085.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49发表时间:2016-02-11 22:11:53

【星月守望】父亲的愿望(散文)
   一
  
   父亲盼了四十年的院墙终于打起来了。
   国庆节回老家,父母一住月余。父亲一改午休的习惯,整日里不眠不休忙碌。请阴阳、择日、雇工匠、杀树、修水管、挖根基、买砖、砌墙、铺院、装大门、挂门匾……院墙一天天见了规模,老院也一天天变了模样。
   老屋看上去灰头土脸,屋脊连绵起伏,像一条落魄的飞龙。新修的院墙高大结实,一水儿的红砖,墨绿大门,青石匾额,“厚德载福”四个字笔力雄健,赭红的缸砖将整个院子墁出了边角轮廓、横平竖直。院墙与老屋相搭,像老实巴交、满脸皱纹的老农穿了身笔挺的皮尔卡丹,新与旧,高与矮,舒展与猥琐,鲜明的不和谐感,但自有几分庄严的喜庆之色。院子里长了几十年的洋槐树一天之内被工匠截成长短不一、用途迥异的材料,大梁、二梁、檁条、柴禾,满载而去,给父亲留下六个裸露着年轮的老树桩,失去了巍峨的生命迹象。秋日的阳光无遮无拦铺泻下来,将老屋罩在一片安暖祥和里。父亲几十年悬而不落的心总算有了归宿。
   我家房子修建于1974年,因与前院邻居有说不清的地界之争,院墙迟迟打不起来。旷日持久的纷争将父亲从青年熬至中年,熬进了老年的门槛。记不清从何时起,父亲用圪针树扎了道篱笆,离邻居家的后墙足有两米之遥,算作与他们相安无事的楚河汉界。每年夏天,父亲上山砍圪针,一捆捆拖回来加固“院墙”,这篱笆一扎就是十多年。篱笆横七竖八、密密缠绕成一堵不透气的墙,却会在万物蓬勃的季节开枝散叶,在我家和邻居之间兀自美丽成一道独特的风景。黄灿灿的“豆面花”,吹喇叭的“牵牛花”,粉嘟嘟的“满堂红”,小鸽子一样展翅欲飞的“豌豆花”,争奇斗艳,花毯子般抖露五彩缤纷。父亲给篱笆浇水施肥,晦暗的心房里便也摇曳出斑斑点点柔亮的光。
   土坯房历经风雨侵蚀,一天天破旧。尤其是近些年父母进了城,老屋便以不可阻挡的态势迅速衰垮,显出老态来。父亲惶惶不安修补老屋,步履蹒跚地爬上屋坡,拔掉屋花花,清扫树叶,拂去尘土,换下一些残破的屋瓦。院里比我年岁还大的六棵洋槐树疯长出参天的气势,遮蔽的老屋一年四季不见阳光。
   这可是一溜八间堂屋哪!父亲不无感慨。
   父亲想杀树,还阴森潮湿的老屋以和风阳光。邻居放出话来,长在我家院里的树是他们家的,有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为证。父亲忿然,却只能将蠢蠢欲为的行动转化成扎扎实实的想法囚在心底。父亲说,我一看见写在屋背后的“杀树”心里就难受,这树啥时候能杀掉啊?——那些走乡串户的杀树人,早就为我家院里的树判了死刑,在屋背后一次次用毛笔粗壮地写下触目惊心的“杀树”字样和手机号码,父亲刷掉,他们写上,父亲再刷掉,他们再写上,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拗劲儿。
   在家的时候,父亲做的最多一件事就是扫院。从春末至深冬,树叶一层层凋落,父亲一遍遍清扫,石缝草窠、犄角旮旯,往往是前头扫,后头早落英缤纷。父亲不停挥动扫把的身影,像极了西西弗里,将巨石推上山顶,滚落下来;再推上去,再滚落下来……
   打院墙,杀树,成为长在父亲心尖的痼疾。
   我在老屋里长大。一年四季沐着八面来风上学,像个野小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从没感觉我的家与别人的家有何不同。在我的记忆里,院子里还有一棵歪脖子李树,一棵长势缓慢不结果的苹果树。李树、槐树、榆树、柿树、核桃树、苹果树,在土院里肆意生长出千娇百媚。风起树叶乱舞,野草也轻摆腰枝,享受着泥土的芳香和大自然的清新,我和果树们一起成长。
   有父母的地方就是温暖的家。但我对老屋的感受薄浅而敷衍,虽然有根的情结,但不像院里的老树那般根深蒂固。我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心事,更不能体会“打院墙”会像秤砣般沉重地坠在父亲心里的痛苦。我的心如同栖息在我家树上的小鸟,春来冬徙,快乐而自由。
  
   二
   这次打院墙事出有因。前面邻居家要翻修老房子,几十年横眉冷对,突然派出自己的儿子儿媳来说和。
   那儿子说,叔,不管谁家的树,都让你家杀,不管卖多少钱,都是你家的,忒高的几棵树,挡着你家阳光扫着我家屋坡,对谁家都不好。
   那儿媳说,婶儿,在我家屋背后留出三尺三的距离,你们打院墙,等我们家修起房子,在屋后挖个下水道,连同你家院里的水一起流到东边的壕沟里。她扬起脖子咳口痰,舌头一卷射向地上,别看我是个女人家,说话可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家几次挖下水道,都被老两口搅荒了,不是拿把铁锹横挡竖拦,就是趴在地上哭喊叫骂。父亲无奈之下在院当中挖了个坑,不管老天下雨还是家里用水都渗到院里。难怪我家的洋槐树长得笔直魁梧,十几米亭亭玉立的身材让杀树匠乐不可支,像凭空捡了个宝。
   这些讲和的话是他们在拆掉旧房子准备盖新房时说的。他们诚心诚意摆出一副宽宏大量、和平相处的样子。父母一下懵了,既判断不出真假,也拎不出轻重。父母曾担忧他们修房会往后退,退多远?如果退到我们院子当中该怎么办?他们有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呢!直到看他们在原先的地基上深挖几尺打起根基,父母才长舒一口气。
   在这里有必要隆重介绍一下我家这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常年滋衅挑事的是老两口。男人曾当过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女人狗仗人势欺横邻里。她念念有词抡圆膀臂那么一挥,就把她家前后左右方圆几米的地方一口吞并。包括房前屋后的树、石头、壕沟、崖畔、纵横交错的路。还有邻居飞落到她家的鸡,被剪掉尾巴扣在箩筐下,羽毛上染了红色蓝色的墨水。听父亲讲,他家房子的地皮都是强占的。当年高举红旗和语录的男人欺我西屋伯伯身有残疾、孤寡单身,强行在他家园子里修起了五间堂屋。西屋伯伯不服,上告,两家官司打了八九年。最终男人利用手中职权用公家的一块梨园与西屋伯伯进行置换,才算了结此事。那个所谓的中级人民法院判决书,我父亲乃至我的爷爷都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父亲问西屋伯伯讨看,西屋伯伯一瘸一拐穿行在偌大的梨园里,说大概是有吧,又说自己一个睁眼瞎要那玩意儿作甚,有也当废纸扔了。西屋伯伯的含糊作答,让这一纸未曾谋面的判决书,成为横亘在父亲心头的墙垣,他委屈不满,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人老还乡,叶落归根。日渐年老的父亲越来越不想回乡居住。残破的老屋,丛生的篱笆,老邻居站在篱笆墙外堂而皇之的窥视和无时不有的敌意,以及由此衍生的挫败感和不安全感,都让父亲心生不快。因了父亲的郁郁寡欢,我也沉闷彷徨。那个小小的屋檐,那豆昏黄的灯光,那满院斑驳的树影和枯黄的树叶,都像一幅泛黄的老照片残存在我的记忆里,薄浅若纸。父母不在家,家就成了一排无人居住的空屋,一个寄托乡愁的念想,一种无以排解的淡淡惆怅。
  
   三
   老屋位于村南边。通向老屋的路老早以前是条河道。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曾经丰沛的河道渐渐干涸成一弯坑坑洼洼的石头坡,两旁缀满了坍塌的房屋、废弃的猪圈,参差不齐的茅厕和歪歪扭扭的老槐树。大车小车甭想绕过去,小三轮也只能勉强开在屋后。
   送煤球的老汉扭屁股趔腰把三轮开在我家山墙根儿,总要慢慢悠悠抽支烟才开始干活。他脸上挂抹勉强的笑往家里搬煤球,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村村户户水泥路,还没见过这么难走的路!人家小轿车都能开进院里了,这倒好……老汉咽回去的半句话,让父亲尴尬地又是陪笑又是递烟。母亲揪起围裙直搓手,老哥,我这就给你做猪肉臊子扯面去!老汉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坏了规矩,一个煤球一毛二的运费,一碗饭五六块,都不便宜呢!搬完煤球,老汉满头大汗发动车,三轮“突突突”冒着黑烟吃力地拐一溜弯爬坡去了。父亲拿笤帚扫煤灰,左扫右扫,总也扫不干净老汉留下的那一溜踩得瓷实的煤印子。
   老屋交通不好,我家的粮食、瓜果、蔬菜都是父母一肩一肩挑回家的。因为没有院墙,成捆的麦子、成袋的玉茭、谷穗,白天堆在院子里解开了晾晒、捶打,晚上再一袋袋收拢起来扛回家摊晾,家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父母像一对不知疲倦的老鸟,衔来衔去的筑巢养家。年少的我无视父母的无奈与辛苦,闻着掺杂着父母汗水的粮草气息入睡,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神奇,还有一个家的五谷丰登、幸福安逸。
  
   四
   邻居的新家打了绞制过梁该修第二层了。包工头偷偷告诉父亲新房要高出我家二尺多。母亲一下子蹦叫起来,谁家修房子能比后面高?村里还没这先例,不行!父亲嗫嚅,现在修的房都是两层半小楼,哪能比旧房低?母亲双目圆睁,绝对不行!
   农村的规矩就是长在农村人心里的法律。母亲的反对自有她的道理。农村人讲究住宅风水,前面房子高过后面的房子就压住了运气,永无出头之日;中间房子高过两边房子,一肩挑两头,负担重,活受,一生劳碌不享福。这些都是顶顶重要的,影响采光还在其次。运气,这件神秘地连接着生命传承的大事促使我做出决定,与小夫妻进行一次谈判。不,应该叫商量。
   谈判在一个傍晚进行。吃过晚饭,父亲早早将手电筒预备出来,千叮咛万嘱咐,用期盼的目光送我出门。瘦弱的母亲缩在门后的暗影里,一言不发。我怀揣微乎其微的底气和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门。没有人认为我可以商谈成功这件事——让邻居的新房保持旧房的高度——我的其他邻居都认为是痴人说梦。但我得去,必须去。
   女人在切菜,腰弯得很低,披散的头发遮了半个脸孔,影子投在墙壁上,像架黑黢黢的驼峰。土豆、白菜从“嚓嚓嚓”的刀锋下涌出。在这间临时租住的小屋里,挨挨挤挤摆着床、衣柜、沙发、桌子、炉灶炊具,男人和他家儿子没在昏暗的灯光里,“吧嗒吧嗒”吸烟。我被让在沙发上,说明来意。女人斩钉截铁,不可能,我一辈子修一回房不可能龌龌龊龊,再说房子还没隔壁家高呢!
   女人说的隔壁是我姑家,修在我二爸家前面,高出一米多。二爸全家定居石家庄,没有还乡的打算。我父亲用心看守的一溜八间房,其中有三间是我二爸家的。当时我姑家修房子,二爸二妈千里迢迢特意请假,就为阻拦房子不能往高了起。姑父好说歹说,二妈死活不松口。年近八旬的爷爷奶奶颤颤巍巍表态,房子你们又不住,我们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不怕挡运气!二妈一声长叹,连夜扯拽对这件事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的二爸回了石家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二爸就像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父亲成了八间房子的铁定看护人。
   别人家比你家高行,我家就不行,都是个房子,明摆欺负人嘛。女人直起腰,模糊的脸孔转向我。
   我说,那是亲戚,不能比。
   亲戚行,我家不行,不都是个人?!
   就是不行,我说。现在的办法很多,后坡长些,与原来房子一般高,前坡随便你家修多高,村里旧房改造不都是这样子吗?——这是工匠们应对农村不成文的规矩集体智慧的结晶,父亲在转遍村里做了实地调查后教给我的最合理最有力的说词。
   我不能前面是人住的房,后面成了狗钻的窝!我一辈子能修几次房?!你们行不行我不管,房子非修不可!让你们打院墙杀树就不错了,人不能没良心!你们院子占了我家的地方,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上写的明白!
   拿出来看看,别拿判决书吓唬人!
   凭啥让你看,你是我爹还是我娘?就是你老子来了也不让看!走走走,告去吧,打官司也不尿你!
   你说村里人都是钻狗窝,就你家房子住人?
   我不管人呀狗呀,让我家把房子修成他们那样,没门!女人手握菜刀张牙舞爪。
   我被巨大的黑影逼了出来。
   就知道人家不同意!母亲心绪激动、语气笃定。明天我就去坐在他家房子上!
  
   五
   母亲没能如愿以偿坐在屋顶上。瘦弱的母亲进不了人家的门,更登不上已经修了三米多高的房子。母亲脚步踉跄往楼梯上冲锋,男人拿着刀和钢筋棍凶神恶煞一般站在楼梯口舞动。女人则跑进我家院子破口大骂,这是让你们家打起院墙了,哈,这好人不能做了哈!我们家今天就是死上一口,也要把房子修起来!谁敢阻拦,就和他兑命!女人叉腰跳脚撒泼。
   父母双双败下阵来,眼睁睁看人家的房子修高,合了拢口,嵌上屋坡。父母的反抗鹅毛一样轻飘,却将不甘、委屈、痛苦以及对我的不给力锻造成锋利的刀刃扎向自己心里。母亲说,要是有个七尺男儿站在那里,看他们敢不敢张狂?!
   七尺男儿没有,我这四尺半女儿也不在场。
   父母参加这场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争斗时,我在听党课,听教授讲宰相张英的故事,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神思恍惚,想不通解读党章的党课咋会讲这么一出,好像专为我而设。我努力对接教授的眼睛,他智慧的目光悬在黑压压的人头之上,不肯落下来。之后,我急匆匆去了镇政府,去了律师事务所。
   律师测算了采光距离后说,一比一点三的比例,基本在规定范围内,打官司也是瞎圪操,无非就是赔你家几度电费了事,执行也困难。

共 7216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父亲有一个愿望,就是为老屋打一个院墙。由于和邻居间的地界之争,这个愿望经历了四十年才得以实现。可是邻居家在修房时,硬是高出了“我”家的房子二尺多。父母认为邻居家的房子比我们家的高会压住我们家的运气。几经交涉“我”无果而返。在镇长和村长的劝说下,“我”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劝说父母忍让了邻居的无理和蛮横。垫高了院子,以保证出水顺利。院墙打好了,安上大门,挂了匾额,终于完成了父亲一生的夙愿。一场在农村常见的地界之争,在作者的笔下活灵活现的展现出来。反映了父亲对老家的炽热眷恋。在日渐城市化的今天,老家其实就成了一个寄托乡愁的念想。作品主题明确,层次清楚,叙述生动,描写细腻,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一篇反映农村生活的佳作,倾情推荐赏阅!【编辑:淇水碧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120010】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16-02-11 22:13:09
  感谢平淡无奇赐稿星月,创作辛苦,问候作者!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2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16-02-11 22:15:15
  一篇放映农村现实生活的散文佳作,展现了父辈们对老家的眷恋!虽然不常在老家住了,但心里一直牵挂着老家,那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归宿!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回复2 楼        文友:平淡无奇        2016-02-14 08:13:12
  家是故乡的原风景,是每个游子心里永远的牵挂!
3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16-02-11 22:17:02
  愿平淡在星月创作愉快,佳作纷呈,星月有你更精彩!问候平淡,祝新年快乐!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4 楼        文友:翰海扬帆        2016-02-12 11:21:24
  这种不讲理的东西比比皆是,不去和疯狗一般见识,祝平淡新年快乐!
翰海扬帆
回复4 楼        文友:平淡无奇        2016-02-14 08:12:33
  人和狗岂能理论?!任它狂咬。
5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6-02-12 22:50:20
  一篇反映现实的文章,其实如果邻里之间能够多一些宽容和忍让,该多好呀,那么父亲的愿望也早该实现了。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回复5 楼        文友:平淡无奇        2016-02-14 08:11:55
  人生处处有缺憾。唯其不完美,才称之为人生。
6 楼        文友:野苍耳        2016-02-14 21:40:19
  有了院墙,似乎就圈定了界限。面对无赖之人,咱唯有善良。问好平淡,祝创作愉快!
因为喜欢,所以执着。
共 6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