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庆节临近，年近九十岁的父母亲又住院了，这是三妹发来的信息，我急忙请假乘车回去探望。我家住在西山路，而父母亲的家却在东山区。中间隔着乌鲁木齐市，不远也不近，足有四十多公里。最近几年里，父亲可能是犯了老年痴呆症，每次刚从他那里回来，第二天就打电话向我诉苦：“唉呀，儿子，有空能够回来一趟不？最近，我老感觉到快不行了，唉哟，尤其是你妈，咳嗽的厉害……”
　　 我说：“咳嗽，咳嗽还不赶快把烟戒掉啊！医生早就提醒过你们，千万不能再抽烟了，可你们都当成了耳旁风就是不听，整天抽抽抽！你说说看，你那是抽烟吗？噗嗤噗嗤，吸到嘴里就吐出去，压根就不是抽烟，明显是在烧钱嘛！”
　　 曾几何时，父亲年轻气盛，是个山东红脸汉子。可不像现如今这个模样，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自己扛。现在倒好了，稍微有点头疼脑热就大呼小叫，兴师动众。有人说：人到了晚年差不多都是那么个样子，谁都一样的，老患小嘛。
　　 也有人说：父母的心在儿女们的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吼我回去，无非是想多看我几眼。就拿父亲这八十八的高龄，掐指推算，生老病死这个自然法则谁又能抗拒得了？充其量还能多活几年呢？
　　 然而，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特别贪玩，每逢周六周日，哥几个就电话不断，嚷嚷着要和我一起骑摩托车到南山景区去疯野闲逛。自从购买了这辆豪华飞鹰牌摩托车之后，我经常带着媳妇再领着哥几个去水库里钓鱼，尤其喜欢到景色优美的南山去踏青。南至水西沟，再到西边的庙尔沟，其中那么多的山沟沟，N多绮丽的景区景点：天山大峡谷，白杨沟，菊花台，小渠子等等景点几乎都被我们转烂了。
　　 秋季，山坳坳里的果子成熟了，大家骑着摩托车就去购买水果，尤其是那些大个头的杏子，黄灿灿地挂满了枝头。大伙很自然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果农都慢慢认识了我们，几乎成了我们的朋友。每次去了，叔叔阿姨都让我们先坐下，随便摘着吃，吃的再多也不说啥。然后，大家把绒毯铺在绿油油的草滩上，再把各种好吃好喝的通通抖擞出来，然后围坐着开始享用。待吃饱喝足之后，就爬到南山老林里去采摘蘑菇，去游山逛水，好不潇洒快活！
　　 那天我提议到后峡去逛逛，不曾想，进入了盘山公路之后，但见右手边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还有多处区域塌方，假如运气不好遇到了塌方，估计小命难保。左手边更可怕了，是万丈深渊，路面狭窄，路边又没有护栏，一旦马失前蹄，一头栽下去，不粉身碎骨算你命长！
　　 在通往那个谈虎色变的老虎嘴时，可把我媳妇吓傻了。盘山道九曲十八弯，路面狭窄，压根就不能会车，只能把摩托车停靠在悬崖边上，待对面的汽车驶过去之后，我们才敢鸣着喇叭慢慢通过……
　　 后来，媳妇逢人就心有余悸地描述：“天呐！你们不晓得，那鬼地方哪是人走的路嘛，摩托车爬行在悬崖边上，头顶上方那些石头呲牙咧嘴的，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路上我紧闭着眼睛，说实话真的不敢睁开眼睛啊！太吓人啦，哪还敢睁眼睛。到了那个老虎嘴跟前停了车，睁开眼睛一看，唉呀妈呀！有好几辆车都翻到悬崖下面去了，摔得七零八落，那个惨！”
　　 不过，那次有惊无险的旅程对于我这个没脑子的货来说，却显得微不足道，反而觉得特别的刺激过瘾。南山深处那绮丽的景色实在太美了；满目尽是崇山峻岭，云雾缭绕；那山道弯弯，扶摇盘旋而上；一座座白色的蒙古包座落在绿油油的草丛里，尤其爱吃哈萨克族人的烤羊肉串和手抓饭……
　　 父母亲生育了我们五个孩子，我行大，是个唯一能够传宗接代的小子。下面是四个清一色的闺女，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她们都是赔钱的货。母亲渐渐老了，时而不分场合犯了糊涂，撇嘴嘟囔着：“等俺这两个老东西都一撒手走啦，这楼房，这家产都是俺儿的。”
　　 几个妹妹顿时不悦，能说会道的大妹梦玉撇嘴道：“那好啊，怎么办由你们两个老人说了作数。既然你那么稀罕你的宝贝儿子，那就让他把你们两个都接走养活去吧，好好去伺候你们，我们倒还落个清静清闲呢。”
　　 三妹也跟着敲边鼓：“就是就是，哥哥离这儿那么远，平时十天半个月才溜达着回来一趟，一回来就翘着二郎腿跟个大少爷似的。前几次老娘犯了脑梗差点玩完，哪次不是我们几个闺女和女婿及时赶到抢救的？还好意思说呢，你儿子好，你儿子妙，你儿子沟子夹大炮，哈哈哈……”妹妹们对我不屑一顾，群起而攻之。
　　 “嘿嘿嘿……”我只能傻笑着，“你们别听老娘胡咧咧，我提前声明，我才不要那些财产呢，到时候平均分配就是。嗨嗨！这人活得好好的，提那个破话题干嘛呢？”
　　 大妹说：“都别说废话了，没有看到老娘的脸都变成绿色的了嘛，再别打击她的宝贝儿子了。”
　　 母亲嘟囔着：“都恁会说，他奶奶个X！一群死王八龟孙臭妮子。”
　　 “东山矿区医院”座落在父母亲家附近，此医院不是很大，却很便利。医院里很整洁，服务态度也蛮好的。不像城里那些大医院里面的霸王条款多，不准这样不准那样。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地理位置好，人山人海，生意兴隆，所以才敢那么任性，喝五吆六……
　　 进了十七号病房，母亲躺在床上打着点滴，见到我就吼了起来：“咦——俺儿你咋又来了呀，一点小毛病就把孩子吼过来，真是的！这才走了几天又吼过来，肯定又是那个不懂事的老东西？”母亲嘟囔着翻着白眼，对我父亲似乎一百个不乐意，不待见。
　　 三妹急忙嘻哈道：“这次是我打电话让哥哥回来的，老同志身体不好，都住进医院了嘛，嘿嘿嘿……”三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你的宝贝儿子要是不回来呀，革命老同志的病啥时候才能够好利索呀，是不是？你的宝贝儿子也回来了，病情可能已经好了一大半了吧，嘻嘻嘻。”三妹的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含沙射影，矛头仿佛指向了谁？不言自明，也可能是一箭双雕。三妹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对我说，“我们这群臭丫头算什么东西嘛，每天掏心掏肺伺候着，到头来就是累死了也落不着啥好。”
　　 母亲依然嘟囔着：“你哥还要上班，离这儿那么老远，经常跑来跑去的，路上车又多，不安全，太危险了！”
　　 父亲说：“孩子回来了就算了呗，干嘛整天嘟嘟囔囔的，没完没了。来来，儿子快来帮我把裤子提提，唉哟，这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招人待见。”
　　 我急忙过去帮父亲提那条既宽松又臭气熏天的裤子。定眼一瞧，刚才他那坨老屁股蛋蛋早都曝光了。父亲又黑又胖，小腿肚以下部分早就乌黑一片，医生说是静脉曲张，毛细血管坏死，不截肢已经算是阿弥陀佛了。平时走路基本靠挪，一步三指，颤颤巍巍……
　　 我经常与父亲打趣道：“老爹，你以前不是经常吹牛嘛，说你过黄河都可以一口气飞过去，甚至连鞋都打不湿，功夫确实了不得啊！现在何不把你的轻功再亮一下呢？”我手指着几米远的卫生间说，“老爹，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自己磨叽过去就算你有轻功，有能耐。”
　　 父亲一翻他那双浑浑沌沌的小眼珠道：“那咋啦，当年老子那可不是瞎吹牛，在攻打李张营那场战役中，俺可是立了大功呢。俺那一身的好轻功，部队里那么多的人都亲眼看见了呀。不过现在不行了，老喽，不中用了。”
　　 母亲撇嘴道：“尽放醋溜子屁，一辈子嘴里莫句实话，还飞过黄河哩，小河沟能跳过去就不孬了。飞，飞个鸭子毛去吧！”
　　 “那时候咱俩还不认识，你肯定没看见。”父亲显然不悦，依旧翻着浑浊的小眼珠对我说，“儿子，你不是喜欢写小说嘛，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我们部队里的真事；那个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凛冽，那个冷喔！我们解放军战士坐在汽车斗子里，每个战士的头顶上不都戴着钢盔帽吗？”父亲扫了我几眼，“人多，你挤我，我挤你，到了地方一看，战士们的脑袋都被钢盔的帽延子割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哈哈哈。”父亲得意洋洋，似乎在幸灾乐祸。
　　 我说：“老爸，我记得你上次吹得可不是在汽车上，是在火车上呢？”
　　 “嗯，是嘛？不会吧？我记得……是啊，那个时候新疆还没有通火车哩呀。”父亲翻着小白眼珠，迷迷瞪瞪，似乎又犯了糊涂。
　　 我幡然醒悟道：“啊！那时候还真没有通火车啊？那这次又改成坐汽车了，哈哈哈。”我咧嘴笑着，此时此刻，父亲也似乎反应过来了，牛皮与谎言不攻自破。
　　 母亲吼道：“咱山东老家哪有那么冷，尽放狐哨子屁！”
　　 父亲强词夺理道：“我说的是在新疆，可不是咱们山东老家。”
　　 母亲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在新疆？啥时候的事？五七年你从县机关里是咋下来的？还有脸说呢，清醒一点吧，是犯了右派错误，夜黑里从老家背着个小包袱就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就跑到了新疆，一头扎进了呼图壁那个北沙窝里藏了起来。尽瞎吹，那时候还是解放军哩？吹个龟孙去吧，尽放醋溜子屁！”
　　 二
　　 “李凤芝，这辈子，嗨呀！有很多话呀，我一时半会也给你说不清楚。”父亲似乎挺委屈似的。
　　 三妹朝着我挤眉弄眼，意思是让我少接他的话茬，随便他吹去。父亲胖的像个黑铁塔，体重九十二公斤。此生之中，他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就是嘴巴缺少个把门的——爱吹牛，爱显摆自己。每当节假日，三十多口子亲属们都聚集到父母亲家里时，父亲只要稍有机会，便打开了他的思路和幻知幻觉，甩开他那片能说会道的厚嘴唇开吹：“攻打柳集那个战役的时候，河对岸那些敌人嚣张得很，倚仗着黄河天险负隅顽抗。我运足了气功飞了起来，飞的老高老高，飞到黄河对岸上空，用机关枪朝着敌人‘吐吐吐’扫射，哈哈哈，然后再掏出手榴弹扔下去，‘轰轰轰’炸得他们屁滚尿流，哈哈哈……”
　　 每当父亲口无遮拦大吹特吹时，母亲总是不识时务地打断他，吼道：“妥了妥了，吹过瘾了吧？别再摇晃了，再摇晃，那把轮椅就被你摇晃散架子个龟孙了！”
　　 厨房里，三妹夫韩新民切着鱿鱼片说：“老爷子可真逗，一场战役，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轻松搞定似的。”
　　 小妹夫姚华江推了他一把坏笑道：“嘿嘿嘿，那又咋了嘛，让他攒着劲吹去呗。你不爱吹牛又有什么好处呢？才四十多岁就得了那么多的富贵病，高脂肪，高血脂，高血压，都三高了，哈哈哈，你看看咱们的老爷子，这都马上快到九十岁的人了，那精神，那胸怀，只是腿杆不争气，走不了路，不然的话，不跑遍全国才怪呢，嘿嘿嘿……整天把他憋屈在楼房里，再不让他吹吹牛皮过过嘴瘾，还不把他憋死啊！”
　　 “就是就是，”表弟广雨也附和道，“大家都不要吭声，让他自己吹去吧，吹高兴了兴许血液就沸腾了，指不定对身体还有很多好些呢。你们看看和老爷子那帮子老哥们儿，还有那么多的老家伙，差不多的早就去爬高烟筒了。有的比老爷子的年龄还小很多，也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对于此事，父亲却哈哈大笑道：“当初，老子可不是胡吹吧！从部队里下来以后，老子十七岁就当了区长，二十一岁就当上了县组织科科长，那可不是俺瞎吹牛吧？还不信是吧？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问你娘啊。”
　　 母亲抽着香烟，翻着白眼吐了一口烟雾：“要不是你那张爱露风的破嘴爱吹牛，爱显能，后来咋不当科长了呢？”
　　 父亲不急不躁，嘿嘿笑道：“也是哦，怪不得机关里的人都说：‘王金芳，你这辈子嘴巴要是有个把门的，那可是前途无量哟。’如今倒好了，骆驼卖了一个羊价钱，哈哈哈……”
　　 听我那个已经仙世的奶奶说，父亲算是个老三，前面那两个儿子由于淘气不听话，没活几个月就被我奶奶几个大耳瓜子呼死了！说起来也是奇怪，几个巴掌怎么能够打死人呢？后来，老实憨厚的爷爷大发雷霆，把奶奶一顿暴揍！只把她打得满地打滚，也好让她长点记性。待父亲出生时，奶奶吸取了血的教训，就是再恼火，也不敢动我父亲一指头了。但是，左邻右舍瞧见了我父亲，都说这个小娃娃可能也是个短命鬼，因为他的个头太小了，假如那时候用称称一下，估计还不到两斤重。
　　 奶奶对我们说：“他娘个X，恁爹就那么一扎长，和剥了皮的兔子差不多，把他放到鞋壳篓里面都有点宽裕，哈哈哈……”
　　 然而，父亲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后来居然长大成了人，还长得牛高马大，而且还特别的聪明。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说他是黑虎星下凡。至于那些瞎扯的迷信暂且不提，但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令许多人瞠目结舌，刮目相看！由于农村生活贫困撂倒，他只读了一年的私塾，由于经常受地主王金彪的欺负，后来就毅然决然地参加了解放军。由于能说会道，不就便被上级领导看上了，当了崔恒山团长的贴身警卫员。也就是在那段时节，父亲学了不少的文化知识。后来，居然在当地报刊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的文章。这在当时来说，可谓是平地起惊雷，顿时就轰动了所在的部队。不久，父亲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后来他被派送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学习深造，成了第二期文学艺术培训班的学生。两年之后，他羽翼丰满，成了红极一时的人物。不曾料到，五七年反右之风却把他吹趴下了。由于他爱出风头，爱吹牛爱显摆，竟然写了一张大字报贴了出去，似乎不显示出他的文采，他就不过瘾似的。不曾想到了下半年一收网，他就被尽收网中，成了右派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