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中学时学过一篇课文，题目是愚公移山，那里面有一个叫智叟的老头，当然这个名字是带贬义的。其实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智叟这样的老头，各种各样，有贬义的有褒义的，有货真价实的。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就有这么一位智叟，我认为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智叟，到现在我一直坚持认为。
　　 这位智叟是我的本家，辈分比我高四辈，是我的名副其实的太爷爷。他的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外号叫：鸡头。我曾经问过爷爷他的外号为啥叫鸡头，爷爷说好像也没啥原因，他就是特别爱吃鸡头，一来二去就在村子里叫开了。没人敢当面叫他的外号，因为他的辈分实在是太高了，都是本家，实属大不敬。
　　 我的这位太爷在村子是一个另类。全村八十多户人家三百几十口人，他和这些村民们有些格格不入。他中等身材精瘦精瘦的，才四十多岁就明显谢顶了，这在村民当中是极其罕见的。他的衣着总是干干净净，这和灰头土脸的村民们有着巨大反差。他不吸烟也不怎么讲脏话，他和村民在一起时不爱说笑不爱打闹，他像个知识分子似的站在一边文质彬彬地看他们说笑打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多年，在我的印象里他很少下地干活，他根本不像个农民，反而像退休在家的老教师。我问爷爷他为什么不去地里干活，爷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看他像个正经庄稼人吗？整天游手好闲十足一个二流子。爷爷说完了意犹未尽，又告诫我说：你以后长大了，千万别跟他学。我又问：他不挣工分，谁给他分粮食？他怎么活啊？爷爷笑了，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爷爷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这位太爷解放前家里有几亩薄田，因为不愿干农活家里雇了一个短工。因为这事还差点给他家划了一个地主成份，多亏他姐姐出面才勉强给他家划了一个富农成份。解放前他姐姐参加革命在这一带打游击很有影响。新中国成立后他姐姐去了新疆并在那里定居。解放后他家那几亩田地充了公，后来又成立了合作社，他不愿意在家务农，就带着母亲去新疆投奔姐姐。他在新疆生活了八九年，突然有一天和母亲又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因为他从来不说，这时他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回来后他匆匆忙忙结了婚，他老婆名叫李世俊，五短身材，罗圈腿，一张圆盘大脸，脸上有些许麻点，左眼还有点斜视。李世俊不但长的丑而且邋遢，口不饶人，和我这位太爷形成了鲜明对比。太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祖奶奶，她的刁蛮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她天生是个兔唇，又长着一双阴沉的三角眼，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难缠的角色。她身材矮小，一对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醉酒似的，无形中又给她的刁蛮增加了一抹色彩。我的这位太祖奶奶也十分干净利索，娘俩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李世俊。李世俊也没看上这娘俩，婚后没几天婆媳俩因为刷碗就吵了起来，婆婆嫌儿媳没把碗刷干净，儿媳把碗往锅里一摞不刷了，转身要走。婆婆瞪着一对三角眼说：你干啥去？
　　 李世俊说：你不是嫌我刷的不干净吗？你自个刷吧。
　　 婆婆说：你是儿媳妇，你就得刷碗。
　　 李世俊说：我刷不干净，我不刷。
　　 婆婆说：你就得刷。
　　 李世俊说：我就不刷。
　　 俩人在厨房里越说越僵逐渐演变成争吵，我的这位太爷闻讯赶紧从屋里出来，他说：咋的了，咋还吵上了？
　　 婆婆说：你媳妇连碗都不刷了，留给俺刷，你说说有这个理吗？
　　 李世俊毫不示弱，她说：从俺踏进家门这几天，这锅碗瓢盆都谁刷？你伸过一个手指头吗？每回刷完了，你都挨个看一遍，嫌我刷不干净，你自个刷啊？
　　 婆婆回头对他说：你瞅瞅你媳妇，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你，刚结婚就敢和老婆婆犟嘴，这还得了？还没见过这样的儿媳妇。
　　 李世俊回了一句：俺也没见过这样的老婆婆。
　　 鸡头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李世俊的衣领子，把她拖到锅灶跟前，他说：吵啥吵？快把碗刷了。
　　 李世俊委屈地哭了，两口子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后果是分家了。婆婆单过。婆婆的女儿是国家干部收入高，她每个月都给家里邮点生活费，有时还邮点东西回来。在那个年代婆婆是村子里生活最富裕的，别人喝稀的她能喝干的，别人吃地瓜她就能吃上米饭。每次做好吃的，她都把儿子单独叫过去吃，剩下李世俊一个人吃着粗茶淡饭。李世俊气得干瞪眼。一年后李世俊生了个女儿，听儿子说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婆婆连屋门都不进。鸡头说：娘，你不过去看看？娘说：生了个赔钱货还有功了？不看。
　　 就真的没去看，气得李世俊坐月子期间哭天抹泪，对娘家人哭诉：这是啥人呀？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来看一眼。孩子满月了，李世俊对丈夫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鸡头一皱眉头说：生了个丫头够烦人的了，还起啥名字？叫烦妮吧。
　　 李世俊说：孩子总得有个大名吧？以后上学了也叫烦妮？
　　 鸡头不耐烦地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李世俊生气又窝火，逢人就说：有啥样的娘，就有啥样的儿，娘俩一个鼻孔出气，都不是人揍的。
　　 一眨眼孩子两岁了，有一天孩子在院里学走路，她摇晃着两只小手要奶奶抱，奶奶像看见个苍蝇似的把她轰走了：去，去，去找你娘抱吧，俺可抱不动你。
　　 李世俊听见了从屋里出来，大声说：你是娘从娘家带来的，没人抱你，娘抱你。说着话一下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受了委屈，在李世俊的怀里哇哇哭了，李世俊心里很不是滋味。
　　 婆婆听见李世俊这样说话恼火了，她没说儿媳妇，她说孩子：小丧门星，没打你又没骂你，哭啥？
　　 李世俊也火了：她是小丧门星，你是啥？老丧门星。
　　 俩人又吵起来了，孩子哭得更凶。这时候李世俊刚怀二胎，转过年来又生了个女儿。婆婆对儿子说：你看看你媳妇的本事真大，刚生了一个赔钱货又来一个赔钱货，她想让咱家绝后啊。
　　 鸡头哭丧着脸说：都生下来了，总不能掐死吧？
　　 婆婆说：以后要是再生一个呢？
　　 鸡头恶狠狠地说：再生一个我就不要她们了。
　　 孩子满月了，李世俊又让丈夫给孩子起名。鸡头说：头一胎是丫头，就让人心烦，第二胎又是丫头，这就不是心烦的事了，是臭了。就叫臭妮吧。
　　 李世俊气得七窍生烟，她跺着脚说：没见过你这种爹，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把你恶心成这样了？想要儿子？那得是行好积善修来的。
　　 话没落地鸡头一下把李世俊推倒了，鸡头说：生不出来儿子你还有理了？哪来这么多说头？
　　 李世俊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骂：生不出来儿子怨我吗？你撒的啥种子你自个不知道啊？你们一家人缺德带冒烟，活该绝后。
　　 李世俊一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哭声震天动地。旁边邻居听见了，一个说：李世俊两口子又打起来了。
　　 另一个说：李世俊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个人家。
　　 一个说：是啊，这娘俩做事忒差劲了。
　　 别看李世俊嫁到我们村里没几年，可是她的人缘很好。她爱说爱笑，和村民们一起干活从不耍滑，样样都抢在前头。人们都很得意她，从没把她看成一个长辈，她嫁过来半年后村民在人前背后都对她直呼其名。这当然是我那位太爷不在场的时候。前几年我回老家看望奶奶，李世俊还活着，粗略算起来她应该接近九十高龄了。她的身体还很硬朗只是眼神有点分不清人了。我回去的那天正缝集市，李世俊拎着一把菠菜从集市上回来，我听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和她打招呼：李世俊，你也赶集去了？
　　 李世俊用她那浑浊不堪的眼睛，使劲看了两眼，可能也没看清楚是谁，便扬了扬手里的菠菜说：俺买了一把菠菜。然后弓着腰蹒跚着回家了。
　　 我望着她那老态龙钟的背影恍若隔世。回到家里，我给叔叔说：刚才我碰到李世俊了。
　　 叔叔说：她呀天天出来溜达。
　　 我说：她都那么大岁数了，烦妮和臭妮怎么不把她接走？
　　 叔叔说：接了，她不去，非要一个人过，可倔了，谁也说不了她。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一天流走，岁月在不知不觉间变换着模样。烦妮七岁了，臭妮五岁了，臭妮也能满院子跑了，李世俊下地干活两个女儿就在院子里玩，她婆婆对这两个孙女基本上是不管不问。鸡头对两个女儿的态度也很冷淡像后爹一样。烦妮很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照看妹妹，她也知道奶奶不喜欢她们姐俩，所以她和妹妹在院子里玩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躲避着奶奶。臭妮年龄小天真烂漫，她还没有姐姐的心眼，她看见奶奶就会甜甜地喊一声奶奶，奶奶高兴的时候嗯一声，不高兴的时候就好像没听见。奶奶改善伙食，臭妮闻到香味了就要颠颠的往奶奶屋里凑乎，烦妮拉都拉不住。臭妮嘴里含着自己的小手指，站在奶奶的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眼巴巴的望着奶奶屋里。奶奶也是高兴的时候给一口，不高兴的时候假装没看见。这情景有一次让下地回来的李世俊看见了，她一把把臭妮拉回自己屋里。臭妮撇着嘴要哭，李世俊说不许哭，臭妮就没哭出来，眼泪在眼窝里打转。李世俊说：以后不许去那边屋门站着了，听见吗？
　　 臭妮茫然地看着李世俊，委屈的泪水还是没掉下来。李世俊晃悠着臭妮的两条胳膊又说：我说的话听见了吗？
　　 臭妮口齿不清地说：奶奶，吃的……
　　 李世俊说：不许叫奶奶，你奶奶死了。听见了吗？以后不许叫了。
　　 李世俊又对烦妮说：以后你也不许叫，她不是你奶奶，你奶奶早死了。
　　 至此后姐俩都不叫奶奶了，连臭妮都有意回避奶奶。奶奶看出了端倪，有一天趁着臭妮一个人在院里的时候，奶奶把臭妮拦住了。奶奶问：臭妮，这几天你怎么不叫奶奶了？
　　 臭妮低着头不吱声。奶奶生气了，瞪着一双三角眼大声说：死丫头，问你话呢，哑巴了？
　　 奶奶的语调让臭妮不寒而栗，臭妮抽搐了一下身体终于哭了，她哽咽着说：俺娘不让。
　　 奶奶不耐烦地说：别哭了，你嚎丧呢？不叫就不叫，俺还不稀罕呢。
　　 说完一撇嘴，挪动着小脚颤歪歪地走了。臭妮抹着眼泪找烦妮去了。到了晚饭时间，老太婆故意做了点好吃的把鸡头叫过去吃，娘俩边吃边说话。老太婆说：那两个臭丫头都不叫俺奶奶了，一准是你媳妇教的，小孩子哪有这心眼？
　　 鸡头黑着脸不说话。
　　 老太婆又说：你说说，天下哪有母亲这样教孩子的？能有好不？好歹俺都是她们奶奶。
　　 鸡头回到家把烦妮和臭妮叫到跟前，鸡头说：你俩为啥不叫奶奶？
　　 姐俩低着头，谁也不吱声。鸡头又说：以后你俩再不叫奶奶，让我发现了，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李世俊在一边说：你先把俺的腿打断吧，是俺不让叫的。
　　 鸡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她奶奶活的好好的为啥不让叫？
　　 李世俊撇着嘴说：她也配当奶奶？都不如一个外人。
　　 鸡头说：配不配当奶奶，还轮的上你说了？
　　 李世俊还想说话，可是没有功夫了，鸡头已经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烦妮和臭妮哭着去拉扯鸡头的衣襟，小小年龄又怎能阻止了？不一会儿李世俊就鼻青脸肿了，鸡头的脸上也多了几条抓痕。鸡头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床上，李世俊披头散发坐地上把鸡头的祖宗八代骂一圈，一圈不够又骂一圈，一直骂到半夜。这年秋天李世俊又怀孕了，老太婆和鸡头满心欢喜，娘俩认定这一次怀的一准是个男孩。
　　 在确认自己怀孕后，李世俊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她心里也想要一个男孩，可是她又不想再为鸡头生下一男半女。李世俊为难了，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有时候白天干着干着活就走神，在家里炒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李世俊的状态鸡头也发现了，他关心地问：你咋了？不舒服？李世俊摇摇头，这是结婚以来鸡头第一次这么关心她，李世俊想，他可能关心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李世俊从地里下工回家，她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妇女边走边说笑，走到村口，其中一个妇女示意李世俊：你婆婆。李世俊侧头一看她婆婆正在和一个看孩子的老太太聊天呢，那老太太是队长田来运他娘，小孩是田来运的小儿子，今年刚两岁多一点。她婆婆抱着田来运的小儿子眉开眼笑，李世俊隐约听见她婆婆说：你看看你多有福气呀，天天抱着大孙子。
　　 田来运他娘说：你也不差啊，有两个孙女，都不用看着了，多省心。
　　 李世俊婆婆叹口气说：可别提那两个死丫头了，都不管俺叫奶奶了。还是你命好，有大孙子抱。
　　 田来运他娘好奇地问：为啥不叫你奶奶了？
　　 李世俊婆婆刚要说话，忽然瞥见李世俊和几个妇女走过来，连忙把嘴闭上。李世俊气不打一处来，回家饭也没做就躺床上了，鸡头做好饭叫她吃，她理都没理他。第二天一早，她和田来运请完假直接去公社的医院把孩子打掉了。鸡头听说此事后暴跳如雷，他指着李世俊的鼻子说：你是诚心想让我绝后啊，你做的太绝情了。
　　 李世俊虚弱地说：自从嫁给你，你说说你为这个家都干过什么？孩子你不管，下地干活吧，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一年挣回来多少公分？除了让我给你生孩子，你还有啥用处？都不如嫁给一头牛！
　　 鸡头说：在你眼里我都不如一头畜生？
　　 李世俊闭着眼咬着牙说：你连畜生都不如！
　　 鸡头冷笑一声说：好啊，你跟畜生过去吧，咱俩的日子过到头了！
　　 当天晚上鸡头就搬到他娘那屋住去了，到死也没搬回来。那时李世俊才做完手术回来，正躺在床上休息，烦妮和臭妮以为她生病了，一左一右守护着她。
　　 鸡头和李世俊分开过日子的消息一经传开，迅速成了公社的爆炸新闻。那时候还没有分居这个名词，人们对李世俊两口子的行为只能解释为古怪。婚姻法提倡婚姻自由，虽然婚姻法颁布十多年了，可在方圆百里却找不到一对离婚的夫妻，即使是自由恋爱也有可能被视为伤风败俗，更别说两口子分居这种事了。一时间李世俊两口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外村人碰见我们村里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他们两口子的事：听说你们村里的某某某两口子分开过了，是真事吗？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感慨：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又不在一个床上睡觉，那还是两口子吗？
　　 转过年，烦妮八岁了，到了秋季开学的日子，烦妮上学了。在学校里经常有调皮的男生故意问烦妮：听说你爹和你娘分开过了？气得烦妮回家呜呜哭，李世俊对烦妮说：以后再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没有爹，你爹死了。
　　 鸡头和李世俊分开后，他俩彻底成了两家人。鸡头和他母亲住正房，李世俊带着两个女儿住厢房。李世俊和鸡头娘俩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烦妮和臭妮都尽量躲着她爹，实在躲不过了，才硬着头皮叫声爹。
　　 日子就这么过了，李世俊带着两个女儿咬着牙硬挺。我曾问过我奶奶，我说她怎么不带着烦妮和臭妮回娘家过去？奶奶长叹一声：她怎么回得去呀？她爹娘都有病，还有一个哥哥是瘸子一辈子也没娶上媳妇。我又问奶奶，我说鸡头对她们娘仨真那么绝情？奶奶白了我一眼，说：不许你鸡头长鸡头短的叫，他好歹是你太爷爷。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该说你没教养了。我伸了一下舌头，奶奶接着说：你说他绝情吧，也不是太绝情，就是做的有点过火。有一年过年，鸡头给她们娘仨送去一碗肉，小孩子嘴馋，臭妮接过来赶紧用筷子捞了捞，结果碗里只有几小块肉。臭妮就嘟囔嘟囔地说：哪有肉啊，都是汤。你猜鸡头怎么说？
　　 奶奶停顿了一下故意给我卖了一个关子，其实这个故事我早就听说了。鸡头当时一撇嘴，说了一句流传至今，哲理性很强而且很经典的一句话：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油都在汤里飘着呢！
　　 这是一句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哲学，我观察过很多次，炒菜的油花的确都在汤里飘着。这句话直接奠定了一个智叟的地位，直到现在村里无人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