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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天空的另一种形式(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77发表时间:2016-02-12 19:20:58

【流年】天空的另一种形式(散文)
   黄昏迫近蒿村,也迫近了一个少年的内心。蜻蜓在收集田野的最后一批阳光,它们是乡间最终的定居者。大山的背影像裙子一样早早把山脚笼罩,我干完田里最后一点活,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收拾东西,扛起锄头,挑着箩筐,希望一天的辛苦和收获能赶在夜色之前早一步抵达温暖的家。
   田蜿蜒曲折,是狭长的梯田,从半山腰折折叠叠一直排列到山脚。远看跟楼梯一样,我们把这块地方叫做“楼田”。楼田的田哪怕只有几分大,田埂也有一里路远。走在下面的田埂,抬头往上看,感觉田就长在自己的头顶上,和盘踞在头上的生活一样,沉重庞大,辽阔深邃,望不到头。
   这是多年前的瞬间感受,多年后的我有了不少的阅读经验,我发现:很多人都费尽心机地描摹自己的故乡,故乡的山山水水,和那些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上一茬的花草树木,不管它们是多么的贫瘠与匮乏,总是和土地上的人们一起,被作家们赞美着,歌颂着,从而逼得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最为壮观一派——乡土文学,却大多对田避而不谈,他们不敢面对田,因为田是用来奴役人的。作家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田在奴役人的同时,更多的是在喂养人,让人使唤。“均田免粮”,所有的农民起义都把目标指向田,忘却了田的作家们,在我看来就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不肖之子,不容宽恕。
   田作为土地上的一块,是土的一种特殊形式,可能是山的外延,也可能是家的备胎。山里的地,整平了,开垦出来,蓄上水,种下稻子,山就成了田;再挖深一些,就演化成了池塘;要是田被抛荒长了草,就成了山的一部分;抽干了下基脚,长出来的则是一座房子。
   我们蒿村没有宗教,大家不信鬼神,只信命,但命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田地和粮食。一条村道只有一个走向,一头通往家,另一头通向田。田种到哪里,路就修到哪里,不会多修,也不会少修。种田人觉得只要能吃好睡好,种好田,打足粮食,就行了,一条路只要能通到田里就够了,没有必要把路修那么远,把力气浪费在多余的东西上。
  
   二
   不是每个出生在农村的人都有田,我是没有田的。我一直对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我们是生长在新时代的人,农民翻身当家做了自己土地的主人这类话,倍感怀疑。
   农村分田到户单干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就连哥哥都差点成为了没有田的人。母亲告诉我说,头天晚上队开会分田,怀着大肚子的她百般努力,并没得到村民们的同情,没能为肚子里的人争得一个份额。肚子里的哥哥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他母亲的委屈,在开会结束的当晚性急匆匆地赶到了人间,为他,也为这个家庭争得了难得的一份田:八分六厘。全村每个人还不到一亩。
   不管这个村子的人增加多少,田是有限的,等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田地早已被瓜分完毕,就连离村落好几里的高山田都不例外。像我这样一个没有田的人,在农村被视为多余,我必须挤压属于父母兄弟的那一份。从我懂事的第一天起,我一刻都没忘记“多余人”的身份。每餐上桌前母亲都要说上一句,吃饭一粒米都不能浪费,我们家可是四个人吃三个人的饭!
   蒿村是个山窝窝里的村子,山里的田,光照时间不足,产量低下。每年打下的粮食,除了糊口以外,还要喂猪养鸡养鸭,这些是能给家里带来钱的东西。在别无其他出路的情况下,即便口粮如何紧张,也不能不饲养牲畜,不养牲畜的人家,会被看做败家子,破落户,一家人都是好吃懒做的货色。那时候,哪家嫁女儿,判断男方是否可靠的最大依据是,到他们家的仓库去,用手敲一敲,看仓库剩下几块板子,还够不够吃上一年,够不够养活他的女儿。特别是看他们家上桌吃饭用多大的碗,碗用得太大是靠不住的,那说明这家人不会安排生计。
   我第一次感到田的重要性,是在目睹一家三兄弟反目成仇之后。
   老举爷爷六十多了,他认为自己不用亲自种田了,决定分家,把两个老人的田平分给膝下的三个儿子。田分远近,而且有的背光,有的朝阴,产量相差很大。老举爷爷自以为公允的搭配办法,并没有得到三兄弟的认同,他们总觉得其他两人沾了便宜,自己吃了大亏。于是你死我活,大打出手。三个儿子躺下了两个,还有一个撂断了脚。我无法理解他们这样的举动,不就是几分田么,为什么亲兄弟都要争个你死我活。我当时还只是一个会看热闹的孩子,我不知道一年多打两百斤谷子和少打两百斤谷子对一户人家的重要性。但我知道了田对种田人家是重要的,足以让手足相残。老举爷爷在山上给三个儿子挖草药治伤的时候叹着气说:“孽子呀,三个不争气的东西,怕是有一天会把我这副老骨头饿死!”
   哥哥和我的成长,把全家送入了一段饥荒史。
   那时候种田每亩要上交给国家一百多斤,而我们蒿村的亩产才700斤。赡养爷爷奶奶要几百斤,学校寄宿要三百多斤,有时候碰到急事拿不出钱,也只能向粮食要。一年到头,即便吃都不够,逼得没办法总要卖那么几百斤。于是,每年青黄不接时,家里就得向别人借。当时没有几家能多出几粒粮食,就算借也不过几十斤,解决不了问题。因此,粮食在我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很多农活,母亲都会让我学着做,只有做饭这样一桩小事,母亲不愿放手。每一顿饭,母亲都要亲自做,她用做好的竹筒量好份量,从不敢多放一两米。母亲说了,每餐少吃一点饿不死人,但多放一两米,接新前的最后那半个月就要饿肚子。在煮饭前,母亲还会给每人盛上一碗米汤,米汤是有营养的,能饱肚子。米汤,浓酽,乳白,样子蛊惑人心,它是农村的牛奶。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觉得有什么营养饮料的味道能超过米汤的。四个人把碗喝个底朝天。
   有一次吃饭时,我不小心弄掉了几粒饭,父亲顺手就是一耳光,扇得我头晕目眩。“这是老子用汗水换来的!”我哭了。母亲把我搂过去,用手抚摸我的头,“他还是个孩子,你出手晓不得轻和重呀!”父亲大概也有些内疚,就说:“毛主席吃饭,一粒饭掉到桌子上都要自己捡起来吃了,农民糟蹋粮食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从此,我每次吃饭都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忽。
   舅舅家是我们寄存在别处的粮库,每年的紧要关头,我们家都靠舅舅接济。有段时间,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舅舅家的谷子特别多,好像老是吃不完,要我们帮忙吃一样。
   舅舅是吃国家粮的,在乡政府工作,家里却还种着三四亩田。其实舅舅家并不宽裕,三个儿女,两个在读书,还有一个表哥天生痴呆。我想舅舅之所以对我们家好,是因为他和母亲感情太深的原因。舅舅告诉我,母亲当年的成绩是相当好的,从来都是班里一二名。母亲主动放弃学业在家干活是为了让舅舅安心读书。每年中秋节,我们全家都去舅舅家过节,包括父亲。先是因为外婆在,后来外婆不在了,一家四口照样去。其实父亲并不愿意去,他觉得我们母子三人去就够了。他是没有脸去,因为他去是挑谷子的。每年中秋,母亲会捉着鸡鸭,让我和哥哥提着,回来的时候父亲的肩上挑着近百斤谷子。只要是放假,舅妈就对母亲说:“喊黑子过来耍!”她知道我贪玩,其实更重要的是,舅妈想减轻我们家的负担。每年的暑假、国庆,我都要在舅舅家呆上个把月,也就是说我要给家里节省整整一个月的粮食,而且在我回去的时候,舅妈总会塞给我十几块零花钱。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山上溪头的角角落落,老屋院子里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石榴和那股充满在那座房子里的温暖气息。在我眼里,舅舅家像自己家一样,甚至比自己家里更加美好温馨。舅舅的目光里总是充满着慈爱,同样是爱,和父亲有着本质的差别。舅妈不但不会怪我每餐吃得太多,还不时地问我“吃饱了没?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舅舅、舅妈不会怜惜他们的粮食,就像不会怜惜他们对我的爱一样,他们给我的爱,一点不比我的父母少。
   我不清楚这么多年来,舅舅家借给我们的谷子到底有多少担,他让父亲去挑的时候总是说借(为了照顾面子),但从来没有要父亲还过。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想偿还这么多年的债,当我问舅舅的时候,他却说:“我也记不清是多少了,算了,就是几担谷子,不用还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不是你想还就还得了的。就像舅舅家的谷子,就像舅舅的那份爱。
   有一个亲戚是有粮食的,但他们家的粮食长着一副刻薄的嘴脸。那是大姨夫杨家寨家的粮食。
   杨家寨在我们那算得上是小平原,跟我们蒿村比起来,那里一片沃土,亩产比我们高出两三百斤,这也是爷爷为什么把姨妈嫁到杨家寨的直接原因。杨家寨是我们村到乡里交粮的必经之路。那一年我14岁,正在读初二,当我和父亲交粮经过杨家寨时,已经走了四五里路,腰也已经到了该休息一下的时候。我们打算放下担子到大姨夫家坐坐。父亲走在前头,屁股还没落定,姨夫在端出一碗水的同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蒿村人田埂虽然砍得溜光,但就是没得吃的。”姨夫生怕我们是去向他借谷子的,他担心我们家还不起。姨夫的话像一块火红的烙铁烙在父亲身上,父亲坐立不安,起身就走。他再也没半点心思在那休息。父亲狠了心,他跟我说,就算饿死,我们家也不会向他借谷子。后来几次,家里缺粮少米,爷爷都喊父亲问大姨夫借,父亲从来都是咬咬牙不松口。
   烙在父亲身上的那块红铁还未曾冷却。我记住了那句像烙铁一样伤人的话。同时,也开始思索,我们蒿村人,那么勤劳,从来不懈怠田里的活,从来不潦草行事,为什么就是吃不饱呢?越是吃不饱,就越把田埂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让杂草影响任何一棵稻子,耽误任何一根稻穗;越是把田埂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越吃不饱。他们和父亲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和体力都花在那几亩田上,他们只懂得收拾田埂,却找不到别的办法。
  
   三
   “我们家需要田!”
   四十八岁的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说。老大才上高中,黑子初中还没毕业,两个孩子都前途未卜,我们又没有什么手艺,除了种田别无出路。母亲也表示认同,但哪里还有多余的田呢?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好几天,最后从父亲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垦荒!
   几天后,我们牵着牛,带着犁耙和柴刀上了山。我们的目标是那两亩被村里人荒废多年的高山田。它们躺在芭茅岭的山坞里,像一座被遗弃的旧房子。田和草坪之间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布满艾草、芭茅,还不间断长出一大蔸一大蔸的黄荆子。我看到的是满目的荒凉,密不透风的荒凉,这里有我们想要的田么?有我们想要的粮食么?垦荒,就是要在绝望荒芜中垦出希望。话虽这么说,活毕竟是艰难的,艰难的不是这块地,而是我们的内心。
   连续几天把杂草除掉,把坑坑洼洼弄平,三犁三耙之后,居然蓄上了水!蓄上了水,它就脱离了山,它就是田而不再是山了。但,没多久,蓄上的水就全漏掉了,荒废了太久的田,还需要犁耙几次。那天,一切收拾停当,父亲先行回家,他让我把牛赶到山边去吃草。夜色暗下来,覆盖群山和我。我躺下来,望着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蝙蝠在空中飞翔,手上的水泡和全身的酸痛,让我陷入了无限的沉思。难道我就这样把生命消磨在这两亩田上?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要摆脱这里的一切,我要离开,我要远走高飞。我听见了来自体内的一个声音,它响亮,宏大,持久,仿佛震动山林。我起身,扛着铁锹,赶着牛,夜色中牛的步子迈得和我一样疲惫。
   第一年,我们得到了收获,可第二年,因为干旱,穗还在胎肚子里就渴死了。高山田就是这样,后来的几年,虽然还干死过一年,大多数年头获得了收成。
   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这期间,我家的田越种越远,越种越多,最多的一年有十二亩。村里很多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像父母这样上了年纪,却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仍然坚守在老家,父亲和母亲把他们扔下的田都种下了,远的种一季,近的种两季。过度的体力劳动,时间在父母脸上的投影远比实际年龄来得粗,来得长。他们的脸,黧黑,苍老,布满皱纹,像那块土地和他们搁在土地上的命运。
   我像仇人一般,痛恨田,想狠狠地踹开它们,踹得越远越好。但事实是,有几年我们家种了村里最远的田,甚至隔壁村的。这惹来了别人的笑话,说我父母这么大年纪了,自己村的田不够种,还种到外村去了。父母听到这话,是心痛的,但,他们别无他法。我的学费太高。2004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我们自己种的粮食终于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在那一年夏天,我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
   每年暑假,我都回家搞双抢。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决定回家跟它们举行一场告别仪式。原本不打算回家,想着毕业和找工作的事情,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做计划。考完试往家里打电话。母亲说,家里不用挂念,熬到你毕业,就不种那么多田了,声音粗粝沧桑,母亲一向最体谅我。我还是决定回去,虽然她一个字都没说。
   双抢的太阳发了疯。路边的杂草、树叶散发出被太阳烤焦的气味,热浪滚滚袭来,刚从稻田里出来的人,水与汗水将全身浸透。百斤重的担子让肩上的扁担往肉里咬,汗水也往磨烂的地方咬,像一群饥饿的虫子,痒痛难忍。父母都已年过五旬,每次我都尽量比他们多挑一些。我忘了整日坐教室的我,已经很难忍受那样的体力活了。一觉醒来,全身酸痛,脚连下坡路都走不了。父亲怕我累倒,早上从不叫我,总要让我睡足,我总是比他们起得迟一些。虽然累,但我的心情却是高兴的,因为我以为,从此以后田再也不是压在我头顶上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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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描写田与耕耘者之间瞬息万变的命运历程的情感散文。在这篇文里,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田在自己的成长里程里所处的地位。作者说:“田是用来奴役人的。”同时“田在奴役人的同时,更多的是在喂养人,让人使唤。”编者在这样合理的、矛盾的诠释里,走进作者的一段艰苦岁月,走进田的一段变迁史,不能不感叹作者的思维与认知。从小,田在“我”的意念里,就起着主裁人们温饱的主导作用,“我”生下来就没有分到田,所以,从主观上认为,“我”是吃着别人的粮在成长,是个“多余的人,”后来,随着自己的慢慢长大,在自己的亲见亲闻里,知道了田对一个家庭抑或是一个时代所起的作用,是无比巨大的。“我”在既感恩田对“我”的给养与田给“我”的劳而甚微的憎恨里,努力使自己跳出了“农门”,而“今非昔比”的“我”站在今天的“楼田”里回望自己经历过的那段艰苦岁月,回望那些被荒废了的田,回望那一片躺在地上的天空,却感悟出了“天空的另一种形式”,编者却在此处读出了一份心痛,更多的则是震撼,或许这就是作者对“乡土文学”的更深层次的解读吧。散文以回忆的形式,用真实不做作的心理历程,赋予细腻饱满的情感,把时代与田的关系紧密连接起来,我们在解读人生的同时,也在感叹田因时代的变迁而所受的影响及用途,不可谓不大。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213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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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6-02-12 19:22:58
  问好作者,祝在新的一年里,吉祥安康,佳作不断!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2-15 09:06: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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