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梦里不知身是客(散文)
披上寒衫,手提一盏微弱的烛灯,独自上那建在山边的小楼。
清风明月,烛光幽然。空气是如此的惬意,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身心变得更加沉重,喉咙很堵,视线模糊,连嗅觉也失去了。
如同双脚被捆上了枷锁,每一步都变得举步维艰。如同心灵被浸泡过盐水的绳子勒紧,每次的思考总带来一阵刺心的剧痛。如同,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失去。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只看到有一缕清风,有一轮明月,那月亮很长很亮很冷,冷的让人瑟瑟发抖,像刽子手手中的铁刀。清风喜欢这样的月。
身后,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身前是一片死寂的风景。山的夜总是如此寂寥,没有人声,没有物声,也没有风声,只有那黑越越的影子,如同一群索命的冤魂。只看到它们的头上有一个月,那是它们手中的铁链。
这站着的地方不过三尺,而遥望那儿的古城楼下却了无边际。这黑漆漆的沉静之夜,想不到多少,回忆也失去了意义,只默然,空对清风明月。
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那是一副藏在袖间的画。只是一副普通的山水人物,有鸟,有山,有小楼,有风的声音。
曾经不知道如何将声音捕捉到画里,在这个夜里,仍然不知道。可她说,风一直在。
不信,你听。
今夜的风很清,清的像心窝里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没有暗涌更没有浑浊的河床底。那更像一个池子,放满了地下水,出口被布块堵住,快要漫出来。
可是,这小楼上有一个白色的背影。她的白衣飘飘然,她的发髻像黑色的地下水。她的耳朵像一块玉,一块含在死人嘴里的灵玉。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脸,她的那双柔软的手,还有她,都看不到了。
贴着耳朵,站在她站在画中的位置,背对着,也许用心能听见。心剧痛,盐水慢慢已经渗入了心的细缝里。那风声到底是来自画里,还是夜里。
那是一片大雨的季节,如果可以描述,还有大风,那种入了魔的百万鬼兵,挥舞着刀刃朝山和小楼奔涌而来。它们是从月亮底下出发的,也许它们来自月亮。
雨中明月山林入了景,这景入了画,挥豪泼墨间,小楼也成了一个动态的景,它在动。唯一的惆怅是,那魔一样的风如何退去?
执笔,她犹豫不决,落笔她手指颤抖,墨水慢慢风干,找不到方法,也没有思绪。这是一座孤城,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敌人大军压境,一切都是徒劳,只等灰飞烟灭的那一刻。
她转过身,面朝山林,闭上眼睛,拿起笔,线条勾勒,浓笔涂抹,转角圆润,色彩斑斓。
自己的影子印在了画上。
嘘,静下心来,你听到那风声了吗?
听不到。
茫然地看着那月下清风,心灵空空,不想再受那腌心的痛苦,抛下一切,闭起眼睛,尽情地与月同在。
也算的上是才子,寒窗数年,读书无数,终于获取一纸功名。在名利的路上,他越走越远。可家规严厉,从小就像烙在心头,纵然出自于淤泥,他也必须做那荷叶、青莲。
世事如同浑浊的污水,所有被熏染过的都失去了最初的盼望,在那条河里,污浊是常态。也许家境贫寒,也许家规严刻,也许他心中的执念根深蒂固,他始终无法忘记,他只愿做他想要成为的荷叶青莲。
入狱,是他不变的归宿。
死亡,是他的命运。
看到小楼下,捆绑他的人在紧紧盯着他,他们手中拿着铁链。可放弃了铁链,他身上仍有万斤枷锁,心里更是万般煎熬。
在狱中,她拿来了那副画,她没有落泪,她没有表情,她没有说话。
哦,她只说了一句:嘘,你听。
他听不到。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
风只在耳边,只在夜里,只在月下,那些黑越越的影子,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也许,脚下的位置是她站过的位置,也许这低矮的围栏她也扶过,她朝着山林的方向,闭上眼睛,感受着同样的孤独。
十年寒窗,十年煎熬,等来的却是一纸公文。她全身僵硬,她热泪盈眶。手中的细针终于扎进了苍老的手心,鲜血如流水,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苦色。整个天空都黑了,她看不到任何光,看不到任何希望。那寥寥几行字,每一个都是一个枷锁,从那时起就带在了她身上。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梦里,那风的声音是她的呼唤,那月是她洁白的衣,那林子是她墨色的发,那幽然的烛光,是她若隐若现的影子。
古城楼前,尘土飞扬,一骑快马奔来,他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刀。
台下,有很多人,他在寻找她。她肯定隐藏在人群中,她并不坚强,但他希望她能来,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刽子手拔出令牌,露出恶狠狠的神色,铁刀很重,很冷,很快。
挥刀的一刹那。
他想起来了,那雨季是她的泪水,在夜里,她的泪水变成了雨,那雨入了景,那景变成了画,那画藏进了袖间。
是时候了,楼下的刽子手已经急不可待,这是他行刑前一天。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头颅滚到了她的脚边。面目狰狞,双眼圆睁,他的脖子切口很平,沾满了灰尘,他的头发都散了,掉落了她亲手插上去的发髻。那是她的发髻。
抱起头,夕阳没有落,可光线已经没有了。前面是那片山,那山里有他们的老屋,还有那座小楼。
轻轻抚摸着围栏,那滴落在上面的泪似乎还没有风干,那微凉的感觉,由指间传入心里。似乎能看到,她闭上眼睛后,泪滴从她的眼眶滑落。
她在微弱的烛光下画着这副画。
要走了,寒冷没有了作用,孤独也无济于事,他只有一种低调的失落,不是失落没有得到什么,不是失落与她咫尺天涯,更不是失落即将魂归万里。
失落于还听不到那风声。
独自下楼,将画扔进黑夜的风里,那风很快,吞噬了画。
刽子手走了上来,他们等不及了,与其明天不如今夜。
一刹那,很快。好像,他听到了什么。
她终于醒了,走到屋外,看着茫茫的黑夜,拿出那副画,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