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女身子前头还有七个姐姐。八女她大（父亲）她妈，为了要一个男娃儿传宗接代，结果就生了八个闺女，到了，也没生出个男娃。
　　 1970年冬天，八女叽哩哇啦哭着，来到这个已经极其讨厌女娃的“女儿国”里。巴望要个男娃都已经红了眼的八女她大，一看又来个不带把儿的，就黑丧个脸子说：“老天爷这是要绝我老王家哩！”八女她妈大汗淋漓，打鬼门关上一回来，知道又生个闺女，一下就昏死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她连看八女她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哭，哭自己个没用，连个男娃都生不出来，还不如死了好。八女她大心里正窝着火，听婆娘一哭，心里就更恼，吼道：“嚎嚎嚎，嚎个球，我老王家还没绝户哩，等啥时候绝户了你就安生了！”八女她妈被八女她大一下给吼住了，不哭了。
　　 “生娃儿生闺女，那也不是我闺女一个人的事儿，你厉害（凶）个啥？”八女的外奶端来一碗鸡蛋茶，吸溜吸溜吹着对八女她大说，“都生八个了，我闺女那可是豁着命想给你老王家续香火，送子观音不给你老王家，谁有啥法子？以后不准对我闺女恶言恶语，不中你给我生一个试试？”八女她大不敢直接顶撞丈母娘，索性把骶脑（头）一梗，甩手出门了。
　　 生娃儿生闺女，那是上天注定的，既然老天爷不给咱男娃，那谁也没法子！八女她大只好认命。
　　 八女她大她妈不识字，前头七个闺女起名儿的时候，把菊呀梅呀，桃呀杏呀都叫了个遍，轮着给老八起名儿的时候，八女她大在骶脑上抓挖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儿，实在没啥可起了，干脆就叫八女。
　　 “不能再要了，再要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实在不中，就抱养一个吧。”
　　 “抱养一个？说的倒美，小的时候是我老王家的，等长大了，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哩，不干那二球事（傻事）！”
　　 “那你说咋弄？”
　　 “我说咋弄？好弄，按老规程来，老八最小，到时候招个上门儿女婿！”
　　 “可是，谁家娃儿肯给咱当上门儿女婿？”
　　 “骑驴说书，走着说着，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八女她大跟她妈讨论着老王家传宗接代的事儿，算是有了眉目。
　　 从八女记事起，她就晓得自己肩负着为老王家续香火的重任，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小，懵懵懂懂知道一些，又好像啥都不知道。关于这件事，直到八女跟同村的五牛好上，她才知道招上门儿女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二
　　 五牛是五牛屋里的老五。五牛身子前头有四个哥哥。五牛他大他妈想要个闺女，结果生了五个男娃儿。
　　 “生个闺女是百货楼，生个娃儿是爷爷愁。”生到第五个，五牛他大他妈就死心了，不再生了，再生，一群娃儿到时候说不到媳妇，一窝光棍儿汉，那不得成了“光棍之家”了么？所以到第五个，五牛他大他妈就决定不生了。为这，五牛他大他妈就感叹：真是天旱雨涝不均匀呀，没闺女的想闺女，没娃儿的想娃儿，人家老王家想娃儿都想疯了，一连要了八个，纯闺女。我老李家想要个闺女，都五子登科了，硬是没有！
　　 八女跟五牛，一个住前村，一个住后村。八女小五牛半岁，从小学到初中，八女跟五牛都是同班同学。初中毕业的时候，八女不上学了，五牛考上了高中。八女不知道啥时候喜欢上了五牛，她初中毕业还想继续上高中，可是她大不叫她上，还说：“闺女娃儿，识恁些字儿有屁用，会写自己个名儿就中。”八女说：“老农民，老思想！”八女她大火了：“老农民咋啦？老思想有咋啦？就认准一条，识恁些字儿不顶吃不顶喝！”八女怯怯说：“没有文化，就像你一样，一辈子刨土坷垃！”她大更火：“那你识字儿多了，就能刨出金疙瘩？”八女嘤嘤哭。八女她妈就跟男人吵，吵到最后，还是以八女她大说了算：八女不再上学。
　　 那个暑假，八女背着她大给五牛织了一件毛衣，就在五牛到县城上高中走的前一天黑儿里，八女约五牛出来，把毛衣送给了五牛。
　　 “八女，你成绩那么好，应该继续上学。”
　　 “我是闺女娃儿，大人不叫上。”
　　 “你要争取，以后干啥都需要文化。”
　　 “我知道，也争取了，没用。祝你成才！给，这是我送给你的，留个纪念吧！”
　　 “我……我不要！”
　　 “咋，不稀罕？”
　　 “不，不是。你留着自己穿吧！”
　　 “特意给你织的！你看我这么瘦，咋穿？”
　　 “谢谢你了，八女。”
　　 “谢啥？只要你进了城甭把我给忘了就中。”
　　 五牛上高中的三年里，八女她大托媒人在后山脑给八女介绍过好几个对象，八女一个都没看上，气得她大吹胡子瞪眼，骂她成心想让老王家绝后。
　　 五牛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差几分儿没考上。五牛他大叫他再复习一年，他不肯。其实，从内心来说，五牛也不希望考上大学，他想回村里，因为他也喜欢八女，你说，他要是考上大学了，还能跟八女好么？
　　 五牛回到村里，明里暗里就跟八女好，不到一年，俩人好得就跟一个人儿一样。究竟好到那一步？嘿！给你说，搂搂抱抱那是家常便饭，还偷偷亲嘴嘴儿哩！
　　 他俩好归好，可是他俩的婚事儿一摆上桌面儿，问题可就出来了——麻缠（麻烦）得很哩！
　　
　　 三
　　 “五牛这娃儿也不赖，我没啥挑的，就是有一条，他得倒插门儿来咱屋。”八女她大说。
　　 “五牛说他愿意，但是他得跟他大他妈商量商量。”八女说。
　　 “这是大事儿，跟他大他妈商量一下也对，就怕他商量不通。”
　　 “咋？五牛弟兄也五个，咋就商量不通？”
　　 “憨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没听人说，不到万不得已，打死不当上门儿女婿？前两年，有人给你介绍后山垴那几个小伙娃儿，都愿意当上门儿女婿，他们大人也都没意见，那是因为山里太穷，闺女都往山外跑，小伙娃儿都成了光棍儿汉。倒好，人家愿意，你不同意，好机会都叫你给耽搁了。”
　　 “我心里只有五牛一个！”
　　 “二球！书呆子！想一出是一出。依我看，你俩这事儿悬！”
　　 八女想，事情还没有结果哩，你咋就觉着悬？我相信五牛一定能说服他大他妈！
　　 两天后，五牛主动来寻八女，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咋啦？像霜打的茄子。”
　　 “我大我妈听说我要给你当上门女婿，坚决反对！”
　　 “为啥？是不是因为我屋里太穷？”
　　 “那倒不是。”
　　 “是不是因为我没上高中，配不上你？”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到底为个啥嘛？”
　　 “他们都骂我没出息，当上门女婿，丢人！”
　　 “啊？都啥年代了，还恁封建？”
　　 “他俩说，要是我真不听他俩的话，就跟我断绝父子母子关系。为这，我绝食两天，他俩还是不肯松口。唉，我大我妈就是一根筋，咋说他们就是不同意。”
　　 八女跟五牛的婚事走进了死胡同。他俩曾经商量过一起私奔，后来又前思后想觉得不妥，决定暂缓一步再作打算。
　　 那天回到屋里，八女把五牛他大他妈的态度跟她大她妈说了。八女她大一听，气得脸红脖子粗，骂道：“看吧，照靶（很准）！这个李黑橛，真不是个东西！现如今是婚姻自由，男到女家，那也是国家提倡的，有啥丢人的？真不是个东西！我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出！”八女她妈说：“谁都不怨，要怨就怨咱闺女，多少好茬都错过了，一心主政等人家五牛，这下可好，死心了吧，闺女？”八女原先想的很天真：只要五牛愿意，他大他妈都好说！哪成想竟有这么大的阻力。
　　 五牛把她跟八女的事儿搁了一段日子，心想等大、妈缓过这一阵儿，兴许能想通。等他俩都想通了，再给他们做工作。一个月过去了，五牛试着跟大、妈提说他跟八女的事儿，俩老子的思想坚定如初。两个月过去了，五牛再跟大、妈提说他跟八女的事儿，他大他妈都说：“再提你跟八女的事儿，我俩就不活了！”
　　 五牛他大他妈以死相威胁，着实把五牛给吓住了，他不想叫他大他妈为了自己去死，他想叫他们都活着，活的好好的。那一阵儿，五牛心里很矛盾，他既不想让大、妈为了他和八女去死，也不想从此没有八女。
　　 五牛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给八女和他大他妈各留下一封信，就从村子蒸发掉了。
　　
　　 四
　　 五牛的突然失踪，可把他大他妈给急疯了，四处寻亲戚找朋友打听五牛的下落，结果都是石沉大海，谁都不知道五牛去了哪里。急个半死的五牛他大他妈，最后打听到八女并没有跟五牛走，还在她屋里，就只好硬着头皮去寻八女，想从八女嘴里掏个实话。
　　 八女她大她妈老远看见李黑橛两口子朝他屋走过来，就赶紧关了大门，上了门闩儿。
　　 “真是冤家路窄！”八女她大气哼哼对婆娘说。
　　 “咋不是。咱闺女都快两天了，水米没打牙，咋劝都劝不醒，这会儿，他两口子还来寻咱的泼烦，甭理他！”八女她妈也一肚子气。
　　 自从八女看到五牛写给她的信，一下子就变得跟丢了魂儿似的，哭哭啼啼，不吃不喝，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大她妈好话说尽，她就是听不进去，急得她大她妈嗡嗡转，干着急没法子。这两口子正在气头上，透过大门口，老远看见李黑橛和他婆娘正往他屋方向走来，就知道一定是跟五牛有关，所以就关了大门，大白天还上了门闩。
　　 大门外传来一阵一阵的敲门声，八女她大她妈只当没听见，在屋里该干啥干啥。敲了一阵子，大门依旧关着。
　　 “顺生大哥，桂花嫂子，开开门，我们想见见八女。”
　　 “其实我们也不为别的，就想见见八女，问问五牛的下落！”
　　 一会儿男人喊，一会儿女人叫，还把门打得山响。不听说五牛不生气，一听说五牛，八女她大她妈气就不打一处来。八女她大撂下手里的活，腾哧腾哧跑到院子里，朝着大门吼道：“你们五牛不见了怨我们？我还想去寻你们哩！俩娃儿的事情，硬是叫你们给捣黄了，我闺女都两天不吃不喝了哩！你们还有脸来问我闺女，我闺女啥都不知道！”
　　 “顺生大哥，都是邻居背舍的，不管咋着，你把门开开，叫我们见见八女，我跟五牛他妈也顺便给八女道个歉。”
　　 “道歉，道啥歉？不稀罕！”
　　 “顺生大哥，你消消气儿，只要能知道我们五牛的下落，把他叫回来，他跟八女的事儿我们也不拦挡了！”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会儿想开了？晚了！你们还嫌伤我们八女的心不够狠是吧？我们八女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跳你们的火坑！”八女她大差点蹦起来。
　　 “我说黑橛大兄弟，走吧，我们八女真不知道你们五牛的下落，要知道，他早就去寻五牛了，真的，我们八女这两天寻死觅活的，你们就不要火上浇油了吧！”
　　 五牛他大他妈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回到屋里，遍想没法子，就召集大牛二牛三牛四牛商量，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包括媳妇娘家，来一个全家总动员。
　　 十天半月过去了，五牛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五牛他大他妈只好死了心，就想：五牛这娃子太犟，实在寻不着，只好听天由命了！大、妈别的啥都不图，只要你在外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那你大你妈就放心了！
　　
　　 五
　　 自打五牛走后，从前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八女，一天到晚少魂没肝，闷闷不乐。一开始，她一天到晚把自己个关在屋里，四门不出，不吃不喝。她大她妈咋解劝都不顶用，实在没法子，她妈急了，就哭着喊着要给她跪下，求她吃饭。看着她妈可怜的样儿，八女心软了，她跟她妈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疙瘩。她大在一旁看的伤心，就流着泪把闺女和婆娘扶起来。
　　 “闺女，咱老王家就指望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妈也活不成了！”
　　 “憨闺女，天下男人一大层，咋就寻不到一个你可心的？把五牛忘了吧！五牛这娃儿也真是，光顾着自己个跑，把我闺女坑成这样！”
　　 “就是，为这种男人要死要活的，不值！”
　　 几个姐姐全都出嫁了，老王家就留下八女这根独苗传宗接代，她大王顺生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八女身上。看着两个老人一天到晚为她提心吊胆的，回想这几十年她大她妈的不容易，又想想五牛的软弱和薄情寡义，八女终于想通了，她听了两个老人的劝，不再一门心事扑在五牛身上了。她恨五牛他大他妈的横加干涉，也恨五牛无情无义地扔下她逃之夭夭……怨也怨了，恨也恨了，在大、妈的再三开导下，八女终于想通了，她心中因为五牛出走掀起的波浪，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平静下来，笑容又重新回到八女的脸上。
　　 八女她大她妈瞅着闺女心情一天天好转，就暗地里托媒人宋巧儿四处给八女介绍对象，但前提仍然是愿意做上门女婿。宋巧儿把前川没对象的小伙娃儿屋里跑了个遍，不管家庭条件好赖，没有一个肯倒插门儿做上门女婿的，原因只有一个：倒插门没出息，老丢人！没法子，宋巧儿就把搜寻的范围扩大到后山脑。后山脑山大沟深，很多小伙娃儿都打了光棍儿，倒插门到山外头，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那天，宋巧儿把一个名叫赵小豹的小伙娃儿领到八女屋里。这个赵小豹一到八女屋里，见了八女她大她妈，一句一个叔，一句一个婶儿地喊，表现十分殷勤。他见了八女就夸：“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一样！”八女一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