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腊月，雪就一场接一场地飘着，大地冰冻的如钢铁般坚硬。旷野地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就像一根根闪着光的利箭悬在人们的头顶。
　　 孙洪凡习惯性地往后捋了捋头发，又把狗皮大衣扣严实，竖起领子，这才缩着脖子迈出房门。他拢着双手，站在院门台级上，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冰溜子，又放眼向不远处的地里望去。地里的积雪凹凹凸凸，有的麦子从雪窝里拱出头，有的露出腰，就像睡梦中踢被子的孩童。
　　 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刚一离开火盆，被寒风一吹，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看见村西头的小道上有两个人影朝这边移动，这两人时不时地拨弄着头顶的帽子，许是被树上落下的雪块打在头上了。看着两人手舞足蹈的样子，他不禁地笑出声来。
　　 “俺哥，大清早的在看啥呢？不嫌冷呀？”走在前面个子高的人老远地就喊上了。是邻庄的蒋齐林。
　　 走在后面个子矮一点的叫程春，也跟着叫着：“俺哥，俺们来跟你拉拉呱，讨一杯热茶喝。”
　　 两个人的到来使孙洪凡有点奇怪，不过还是很开心。“你俩咋这么稀客？大冷天的还串门，在被窝捂着多好。”
　　 “俺哥，你不也是没在被窝里呀，还站在这里喝西北风，哈哈哈哈……”蒋齐林的乐子话把三个人逗的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也在三人心中荡起了丝丝暖意。等到了孙洪凡身边，蒋齐林说，“俺们是想老哥了，就来看看你。”
　　 “好好，快到屋里坐！”孙洪凡一边侧身让着一边想，这俩人一大早就来串门，不是闲的蛋痛，就是有啥鬼名堂，也好，这大冷天的俺也闲的难受，不如拉拉呱。
　　 “嫂子在喂牲口呢。”俩人走进院里见孙洪凡的媳妇张其翠正往伙房里抱红芋藤子，便不约而同地客客气气地问候着。
　　 院子不大，一棵柿子树和一个红芋藤垛就占了一半的空间。四间并不高大的正房和略低矮的正冒着炊烟的两间伙房，使这个农家小院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些都是孙洪凡这几年闯荡下的家业，别看这些不怎么高大的房屋，在这几个庄子里也算是富丽堂皇了。
　　 火盆里的火焰已灭了势头，没散去的烟味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孙洪凡往茶壶里放了一把茶叶，用暖瓶里的水沏满，为两人各到了一杯，三个人便围着火盆坐了下来。
　　 蒋齐林问：“俺叔和侄子们还没起床呀？”
　　 孙洪凡一边撩拨着火，一边回答：“俺大老早起来练了两趟，现在又上床捂着了，俩孩子还没起呢。”
　　 蒋齐林和程春对着火盆呼哈地伸着手，又用刚烤暖的手摸摸耳朵。
　　 孙洪凡客气地问：“你俩吃饭了没？”
　　 “没吃呢，就是想来你这把茶喝个饱，回去跟晌午饭一阵吃，也能省一顿。”蒋齐林半开玩笑地说。
　　 “俺也没吃早饭，让你嫂子烧几个菜，俺哥仨喝几盅。”说完，孙洪凡起身就往外走。
　　 程春一把拉住孙洪凡，说：“俺哥，你别破费了，俺们的肚子也饿惯了，不碍事。”
　　 孙洪凡拨拉开程春的手：“咋就见外了，来俺家哪能不喝两盅就走的道理，这不是磕碜人吗！”自从孙洪凡歇了生意后，也没有和这些老友聚过，既然今天来自个家了，那正好喝几盅，拉呱拉呱。
　　 皖北平原上的人们，习惯在早晨八九点钟才吃早饭。起早的农人们忙完地里一些活计，回到家吃着香喷喷的大馍，喝着热腾腾的的米粥或面疙瘩，休息片刻后便又去地里劳作，一直忙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吃晌午饭。吃饭，只能对一些富人而言，对贫穷的人来说，能填饱肚子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那些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几乎是不吃早饭，雨雪天气无事可做时，干脆在床上赖到下午，两顿或三顿并一顿吃。即使是吃一顿，也只能喝一点稀的。
　　 孙洪凡的母亲几年前离世了，老父亲身体还算健康，只要地里有活总是闲不下来。大儿子四岁，女儿两岁，所以，媳妇张其翠也是整天忙孩子又忙地里，还有牲口，也没有闲的时候。
　　 三人喝着热辣辣的酒，你一句我一句地唠着家常。孙洪凡也不好明问他俩的来意，只能等喝足了让他俩自动地坦白出来，不然，还以为你在赶人家走呢。
　　 蒋齐林说：“俺哥，你这几年也挣到几个辛苦钱，日子比俺们好过的多。也不怕你笑话，俺庄的大多数家庭眼看着揭不开锅了，年也过不安稳了，都在东借西借的呢。你弟妹也整天骂俺无能，养不了家。唉……早知道当初跟你去闯荡闯荡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磕碜人呀。”他家的余粮很少，眼看着一大家子人就要喝西北风了，急呀，愁呀。一个年近三十的大老爷们，养不了一家老少，还叫男人吗。
　　 程春接过话说：“你说这有啥用，俺也想跟哥后面做生意呢，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呀。当初俺哥又不是没叫过俺俩，俺是光棍一条，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都没去，你有一大家子要照顾呢，尽说后悔话！”
　　 孙洪凡想，这俩人是叫苦来了！谁都知道生活艰辛不易，可又有什么法子，人生无奈的事情多着呢。他瞅着两张苦脸说：“兄弟呀，你们不知道，在外面做生意多难呀，整日提心吊胆的，还要点头哈腰地给人陪笑脸，哪有你们想的那样容易。天下不太平呀，小鬼子来了就更不太平了，这不，俺就不敢再做了，躲在家里享受几天安稳的日子吧。”
　　 “这世道喔，啥时候才能太平，才能让俺们过上好日子啊？唉……俺哥，敬你！”蒋齐林端起碗，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
　　 “听说，这小鬼子鬼精鬼精的，厉害的很，没几年的功夫就占了俺们好几个省，眼看就打到俺们这边了，这日子不知道咋过呢。”程春一边吧唧着菜一边说。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由于家里较穷，个子也不怎么高，左眼角又有一块疤，所以，没有哪家的姑娘看上他，就一直打着光棍。于是，他就破罐子破摔，整天游手好闲，有时候还干些个偷鸡摸狗的事。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仿佛路上随时都有东西可以捡似得。有句古语说，抬头媳妇低头汉，意思是说，昂着头走路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心眼多，而且手辣，这样的人要慎交。孙洪凡就瞧他不顺眼，虽然跟他住前后庄，也不愿意跟他多来往。
　　 蒋齐林喝了一口酒，嘿嘿地笑着对孙洪凡说：“俺哥，俺们今天来是有事跟你商量的，又怕你怪罪，就一直没开口。”
　　 哈哈，憋不住了吧。孙洪凡在心里乐着，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才慢慢地说：“俺怪罪啥，不就是唠唠嗑嘛，说！”他感觉俩人磨蹭半天，一定是来借钱或者借粮的。平时来借钱借粮的邻居，都是磨叽半天才开口，只要是张口的，他几乎是不会回绝的，除非那几天家里也不宽裕。虽然大家借的多还的少，但他还是大大方方地借出去，他知道那些家庭实在是困难了。求人的事都难以启齿，对方答应了还好，万一被回绝了，多难堪，人要脸树还要皮呢。
　　 蒋齐林看着闲不了嘴的程春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了：“北边隔河的张良早就拉竿子当土匪了，听说他那一帮子兄弟天天是大鱼大肉，俺们这边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还经常饿死人，有的饿急了就跑到野地里挖死孩子吃，不能比啊。小鬼子来了，也不敢出去要饭了，只有眼睁睁地等着饿死，唉，这日子，不想办法是活不下去了。”
　　 程春只顾低着头吃着喝着，也不搭茬，这是他在这些年里吃喝得最好的，不多吃多喝就对不住自己的嘴和肚子。他想，谁让你孙洪凡有钱呢，不吃白不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做土匪有的吃喝是好，但不能羡慕。孙洪凡喝了一口酒，说：“俺早就听说了，这些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连穷苦百姓都抢，这样缺德的事不能羡慕。”
　　 蒋齐林一脸的苦瓜相：“哥啊，俺们家里老少都张着嘴呢，指望地里的粮食填肚皮早晚也得饿死。一亩地收那一丁点，不几天就吃光了，还要交租交税的，苦呀。”
　　 皖北平原是沙土地，只适合种植麦子、黄豆、玉米和红芋。十年有九年半干旱，还时常遭遇虫害。农民辛辛苦苦种下去的庄稼看不到收成，东借西凑来的种子就白白地浪费掉，地租也无法按时缴上。一年复一年，岁岁如此。绝大部分农户因此背井离乡外出逃荒，才能苟且偷生。几百年以来，当地的人们都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也就沿袭下来一种练武的风气，从孩童开始练习，以备长大后在逃荒生涯里有用武之地。
　　 孙洪凡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蝎子倒爬墙和飞刀绝技更是无人能及。说起蝎子倒爬墙这个绝技，还得感谢嵩山少林寺的一位云游和尚。那一年，孙洪凡也就五六岁的年纪，他心善的父亲留云游和尚吃饭，聊天的时候才知道这和尚也姓孙，可惜年龄太大了，不然就让孙洪凡任作干大了。老和尚抚摸着孙洪凡的头说，小子将来是个将才，好好培养一定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老和尚动起了爱才之心，收了孙洪凡为徒。这个蝎子倒爬墙的功夫，按照和尚的话来说，只传授给善良之辈，那些小人或有非分之心的人是绝对不可以教的。和尚是看中了这善良的一家人和孙洪凡敦厚老实。
　　 在教孙洪凡的同时，也顺便指点一下他父亲一些拳脚，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他家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嘿、哈”声不绝于耳。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孙洪凡的根基已经打的比较扎实，以后就是靠自己坚持不懈地练习和巩固。临走的时候，老和尚着重地交代孙洪凡的父亲，要孩子坚持锻炼，不可偷懒，凡事贵在坚持。所以，孙洪凡的父亲每天都监督他练几个时辰，即使是他后来结婚生子，老父亲还时常提醒。就是现在，每天天刚蒙蒙亮和临睡前，孙洪凡都要练习一番，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这个习惯他已经养成了。他知道，人不能懒，越懒就越想懒，懒到最后啥都荒废了。
　　 所以，孙洪凡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也可以说是无人是他的对手。但，人们就没有见识过他的蝎子倒爬墙的功夫，因为，父亲管的严，不让他显露出来。如果人们见识到这种功夫以后，万一谁家少了东丢了西的，还不赖在你头上了？世道不太平呀。于是，他的这种功夫在人们的传说中就愈加神乎其神，说他一个蹦跳就好几丈远，一棵大树一窜就上去了。有的人干脆就说那老和尚是神仙。
　　 孙洪凡很清楚农民的疾苦，他就是从贫苦中拼搏到了今天能温饱日子。他叹了一口气说：“唉，农民是地里刨食，地里收不出庄稼来，是没有活路了。要不，等天下太平后，叫上几个兄弟跟俺一起做生意去，做生意好歹也能养家糊口。来，俺们边喝边聊，别光顾着说话。”
　　 蒋齐林咂了一口酒，说：“哥，做生意只能少数人做，你总不能带领几个庄的人出去做生意吧，再说也没有本钱，俺们也不是做生意那块料啊。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太平呢，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呀。哥，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大家都等着粮食下锅呢。俺们的意思是请你出头拉竿子，俺们也当土匪。”他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的意图，一说完就盯着孙洪凡，看是啥反应。
　　 程春也停止了手和口中的动作，盯着孙洪凡。
　　 “噗”，孙洪凡口中的酒喷的老远，咳嗽了几声，说：“哈哈，开玩笑吧，想当土匪，这土匪能当吗，不怕人家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不怕人家刨你家祖坟？亏你们想的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蒋兄弟不会是喝多了吧？
　　 蒋齐林幽幽地说：“俺哥，俺们也是没有办法了，都饿死好几个人了，不做强盗俺们就活不下去了，张良那帮子有时候还过来抢，没抢到你们庄你是不知道，俺们哪个庄不被抢过？他们是不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呀。哥，你要将俺们搁在心上啊，大伙的好日子都指望你了！”他的眼眶里似乎有泪珠在打转，唉声叹气的，也顾不上吃喝了。
　　 孙洪凡在城里做生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帮子土匪来几个庄子打劫过，而自己所在的孙小庄土匪们没敢过来，应该是他的名气震慑了这帮人。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都畏惧他，看样子他孙洪凡的名头还有点分量。如果让他碰到这些土匪，就扇他们几个大耳刮子，叫他们滚回河那边去，如果让自己当土匪，绝对是荒谬之谈。
　　 程春满嘴的油，讲话的时候菜沫往外喷：“俺哥，俺们几个庄的人都商量过了，大伙一致推选你当老大，你威望高，除了你就没有别人能胜任了。再说，你又有两把盒子炮，更是至尊无上了。”他一句话说完又开始吃喝，酒菜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孙洪凡端在嘴边的碗停了下来，惊讶地盯着两人，自己的两把盒子枪只有几个人知道，不知道是被哪个嘴快的说出来了，这下可好，谁都知道自己有枪了，真是纸里包不住狗屎呀。他做人做事一向低调，是与父亲从幼年时掰着耳朵眼教育有关。为人做事都要低调，因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知道哪一天把谁得罪了就有麻烦了。他知道，做人和做事都是防小人而不防君子，他孙洪凡不怕任何人，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可他有妻儿老小，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老父谁来赡养，妻儿谁来照顾？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是听谁说的俺有盒子炮的？这些个龟孙子就会编瞎话。”他不想承认自己有枪，就像他当年不承认自己会蝎子倒爬墙的功夫一样。
　　 “俺哥，别上火，几个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你本领高强，又有盒子炮，就连人家土匪都不敢惹你，这也不是啥大秘密呀。”蒋齐林为孙洪凡和程春各到了半碗酒，一个劲地吹捧着孙洪凡，“你不知道喔，俺们几个庄的人有多敬佩你，把你当成了不起的人物，县太爷都比不上你呢。你就是大伙心中的一盏明灯，是大伙的领路人，有你带领大家就有盼头，俺们就不愁吃喝，就能温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