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葬(小说)
爱臣看到手机上显示二十个未接电话时,心里猛然一动,她刚要回拨过去,儿子又打了进来。
“妈——”儿子喊了一声后开始沉默。
“垒,发生了什么事?”儿子的音调和接下来的沉默让爱臣猛然一动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你别激动,先冷静一下。”
“我没事,你说就行。”
“我现在在老家,村支书打电话让我和妹妹回了老家。”
爱臣感觉自己的身体晃了晃,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她定了定神,将那只掉了抹布的手扶在墙上。
“垒,你说吧。妈听着呢。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妈都能挺得住。”
“他死了。”
爱臣脑袋“嗡”地一下,手机掉到了地上。
“妈,妈……”儿子的声音从掉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来。
爱臣怔怔地去捡手机,手机拿到了手里,人却坐在地上。
“我没事。”爱臣安慰着儿子,勉强发出镇静的声音。“他早该死了,他死了我也解脱了。垒,你说下去吧,妈在好好地听着呢。”
“他不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是自杀,喝了一瓶除草剂。”
“他活该,罪有应得。”爱臣再也不能保持镇静的音调,颤抖着声音说。身子也随着声音的颤抖剧烈抖动起来,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妈,你说过,人活着不要太认真,太投入。世上本来没有绝对的是非曲直,真假对错。你要保重,想开点,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为了你兄妹早想开了,也看透了。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人死了就死了,他有多少的罪过一死也全都带走了。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回来送送他吧。”
爱臣擦了一把眼泪,想用手撑着地站起来,脑子里晕晕沉沉,浑身无力。
“妈,妈……”儿子又在电话里叫她。
爱臣沉默着。
“妈,你怎么了?”
“我没事,垒,有话说就行。”
“妈,你哪里也别去,就在单位里等着。我叫人去接你。当然,你要真不愿见他,也可以不回来。我让人去城里陪你几天。我和妹妹要留在家里处理他的后事。现在他已经死了两个小时,120和110都来过又走了。尸体还原封没动,我是想让你看一眼他临走时的模样。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把他送进火葬,然后埋掉。你还想不想见他?”
“生的耻辱,死的窝囊。”爱城自言自语了一句。
“妈,我在等你的回话。一屋的人都在等着你的决定,没你的话没人敢动他。”
“好,我回去。”爱臣木然地回答着儿子。
“妈,你千万不要过分激动,哪里也不要去,我现在就让人去接你。”
儿子挂了电话,爱臣仍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眼睛盯着手里的手机,另一只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下。疼痛的感觉很真切。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雪白的房顶,雪白的四壁,没有窗户,一扇小门虚掩着。这里是康达服装厂的卫生间,自己在这里打扫卫生已经两年。地上是自己刚用干净的拖把擦过的痕迹,墙壁上的瓷砖也清洁如新。空气中骚臭味已被消毒水的味道所遮蔽。爱臣在这里看不见天空,但她想起自己今天像往常一样三点半起床和面,然后把面放到盛放案板、油锅、煤气炉的电动三轮车上,到居住的小区门口炸油条卖。今天的生意和平常差不多。太阳升起,人们渐少时,她数了数包里的钱,纯收入六十八元。她当时还笑了一下,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十分。就在自己摊子旁边买了一份豆浆,坐在椅子上喝着豆浆,吃了两根自己炸出来没有卖掉的最后两根油条。
爱臣把电动三轮放进储藏室,到屋里换上了昨天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那身黑色套裙。往单位赶的时候,还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很多云彩,但没有一片云彩去遮挡太阳。希望明天还是个好天气,自己还能挣六七十块钱。
走进厂子大门时,正好赶上工人上班的铃声响起。看门的老王头给她开了一句玩笑说:“老张,越活越俊了,精神也好,上班还挺准时。”她笑了笑没说话,把车子放进车棚,就到更衣室换衣服。
自己一直省吃俭用,昨天狠下心花了二百多元去买这身衣服,没人知道原因。爱臣心里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也许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没人刻意去给她过过这个日子,只有她自己在这个日子到临之际会激动。她现在选了穿黑色的衣服度过这个日子,是为了悼念往日的美好。
冰凉的泪滴落在爱臣拿着手机的手上。恐慌绝望的爱臣不得不承认,现在是青天白日,并不是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所做的荒唐之梦。
“他死了,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喝下一瓶除草剂。除草剂是用来给庄稼除草用的,用到他身上倒不为过,他至于人类,也像杂草至于庄稼,令人痛恨和厌恶。”爱臣继续坐在地上自言自语。
爱臣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脸上淌着泪,忘了从前,也忘了现在。好像时间已经停止,地球也不再转动,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人来到这世上,就是来唱戏演戏的。他死了,他摆脱了罪恶和痛苦。她还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遍遍地想过去死,想了二十年仍然活着。他从来没说过他自己要死,只是不停地对她喊:“你走吧,你死吧。你不走、不死,打扮成一朵花,做我的女佣,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动你一下。你这个贱女人,天底下最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自己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在他面前没了尊严,受尽耻辱仍然苟且偷生?他不停地问过爱臣,爱臣也不停地自问自己。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轻柔的歌声震动着爱臣的慈母情怀,正是这首歌曲里唱出的伟大的母爱支撑着爱臣坚强地留下来,活下去。
为了孩子,爱臣将名存实亡的婚姻坚守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大好青春在漫骂和厮打中一天天往前苦熬。孩子大了,她老了,她拖垮了自己,耗尽了自己的青春。直到孩子们哭着对她说:“妈,何必呢?何必这样苦自己?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离了他能活。”
离开他能活吗?她还在犹豫。
“你不离开他,我和妹妹也要离开他。”
儿子说到做到。
儿子和女儿同时退学到城里打工。
“妈,我们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你要不走也再见不到我们。”
爱臣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人离开家还能活吗?从没出过门的爱臣心里忐忑不安。但孩子们要她走,她就必须和孩子一起走。她早已不再留恋受尽屈辱的那个家,以前只是为了孩子,那里没了她的孩子,就成了她的地狱。
走。
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走出来。
走出来就永远不再回去,虽然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二十五年。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的孩子像快宝……”
轻柔的歌声还在一遍一遍地唱。爱臣依旧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老张,老张……”爱臣好像听到了门岗上老王头的喊声。
“张姨,张姨……”爱臣听到接待室的小刘好像也在叫。
平日里老王头只喊她为老张,年轻人只喊她为张姨,今天他们在喊谁?
爱臣心里迷惑,迷惑归迷惑,爱臣今天心里乱,不去管身外的事。
泪还在流,她张爱臣心里能有多少泪水,十八年了还没流完吗?
她今天穿了这身新衣服来上班,是为了纪念她的第二十八个结婚纪念日,而他在这个日子死了!
他选择了这个日子去死,是巧合吗?
“张姨,你怎么了?”留着披肩发,穿着高跟鞋的小刘一进卫生间的门就尖叫起来,因为突然停住急急的脚步差点摔倒。
爱臣怔怔地望着小刘说:“小刘,我怎么了?”
“张姨,你自己看看,你坐在地上,脸上流着泪,电话在响却不去接。”
“我怎么坐在了地上?我在流泪,电话在响我为什么不去接?”爱臣重复着小刘的话。
小刘弯身搀起爱臣,掏出纸巾为爱臣擦着眼泪说:“张姨,发生了什么事?门岗上的王大爷说儿子让人开车来接你呢。”
爱臣这才明白过来,《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曲是儿子为她下载的手机铃声。
爱臣接了电话,还是儿子的声音:“妈,你没事吧?吓死我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想干完手头的活,手机没带在身上。”
“我的朋友在你们厂门口等着你呢,快点回来吧。”
“好,我这就走。”
爱臣对小刘说:“老家出了事,我要回老家一趟。帮我请个假。”
“好。张姨,你要不要把工作服换下来?”
“谢谢你提醒,我现在就去换。”
爱臣穿上那身为了二十八年结婚纪念日买的黑色套裙走出单位大门。
“阿姨。”正在厂门外来回走动的戴眼镜的小伙子看到爱臣后,赶紧迎过来。
爱臣点了点头,被小伙子扶上了车。
这是一条爱臣很熟悉的路。
爱臣还做小姑娘时,就常和伙伴们骑着自行车,从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那时这条路还没被铺上油漆,是高洼不平的一条土路。这条土路是她的老家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秋收后,地里的活不忙了。城里的商家会组织秋季物资交流会,请来外地戏班和杂技团助兴。人们都结伴到城里来散心,购买衣物,观看戏剧和杂技表演。
爱臣和徐峰就是在这条路上走在一起的。爱臣和伙伴们去赶会,车子坏到离村子两公里多的路上,只好推着车子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一个穿着灰白色西服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走来,停到她面前说:“这不是爱臣姐姐吗?怎么推着车子走路,是不是车子坏了?”
“你是?”爱臣打量着面前的人问。
“我是徐庄你姑家对门的徐峰,你不认识我吗?”
爱臣想起来了,他们还在姑姑家见过几次面。
“要去城里赶会,没想到车子坏了,只好先回家修车。”
“哪里坏了?我给你看看。”
徐峰把车子停到路边,接过爱臣的车子试了一下说:“是链子松了。用不着回家,我给你推到前面村子里找个钳子修一下。”
“那就麻烦你了。”爱臣喜出望外。
二人转身往回走,走了不远就到了一个村子里。徐峰让爱臣在外面等着,自己给村里的人借了一把钳子,很快把车子修好。
“我也要去城里赶会,咱两个一起走吧。”徐峰说。
“好。”爱臣上了自行车,与徐峰一起往县城出发。
这人谁和谁打交道就是个缘分。如果不是这次意外邂逅,不是徐峰一路上对爱臣说了那么多体贴柔顺的话,不是二人转累了到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饭,也许爱臣和徐峰之间永远没有故事。正是这一天的交往,让两个年轻人的心里起了波澜。下午回家的时候,徐峰为爱臣买了一条围巾,爱臣为徐峰买了一双运动鞋。二人约好三天后再次结伴来赶会。
三天后的爱臣和徐峰之间,已经没了当初的拘束和客套。爱臣把自行车放到邻村的小卖铺门口保管,坐到了徐峰的自行车后座上。
二人一路上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徐峰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慢慢放到坐在身后的的爱臣腿上。
傍晚分别的时候,徐峰拉着爱臣的手说:“等着我,回家后我就让我妈托你姑姑到你家替亲。”
爱臣和徐峰的婚事没碰到多少波折。姑姑开始虽然因为徐峰家里穷不同意,把提亲的事压下来,但爱臣走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爱臣前脚进门,徐峰随后就到。姑姑看出了其中的蹊跷,送了徐峰父母一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们。
爱臣的婚姻生活开始是幸福的。徐峰聪明能干,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活泼可爱,日子虽然紧巴点,一家人知冷知热,也算得上其乐融融。经过十年的辛苦奋斗后,徐峰有了家底,在村头办个了个种子化肥销售点。随着经济收入的增加,爱臣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盖起了新房,重新置办了家具。徐峰也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貌形象,整天油头粉面,西装革履。
有了钱的徐峰不再围着爱臣和家庭转,他开始往返于镇上的饭店和美发厅。
徐峰的变化引起了爱臣的不满,免不了絮絮叨叨,吵吵闹闹。徐峰不但没有一点收敛,反而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干脆住在销售点上不回家了,不去地里干活,也不再往家里交钱。
关于徐峰的绯闻很快从这个小村庄里传出来。说徐峰经常领着一个擦脂抹粉的姑娘,到他的销售点上厮混。
爱臣忙完地里忙家里,为了两个孩子忍气吞声,以泪洗面。
天气逐渐变凉,花儿凋谢,树叶飘落,秋收后的大地一片荒凉。
午饭后,两个孩子都上了学,爱臣坐在床上纳鞋底。伴着一阵说笑声,徐峰领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进了家门。
两个人没直接进屋,挎着胳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徐峰爽朗的声音飘过来:“宝贝,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用再睡在那个狭窄、潮湿的地方。”
“你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女人娇声问道。
“他们住到东面的两间偏房里,正房咱们住。有的是新表新里新棉花的新被子。”
爱臣在屋里听着二人的对话,气得浑身颤抖。
脚步声越来越近,徐峰和那个女人相拥着进了屋。
“玉娇,你喝水,一会儿咱们在这张大床上好好亲热亲热。”徐峰满脸含笑为女人倒了一杯热水。
虽然结尾略显意犹未尽,但总体来说,我个感,还真不错。
向老师的好文,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