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饥饿的年代，当食不果腹而面对一块超出自己期望却又没有多少风险的食物时，相信很多人无法做到拒绝。
　　 但是一条狗却能做到。它叫小黑，在我家长大。
　　 小黑刚到我家的时候，出生才20天，体重不到1斤，是被父亲一只手托着拿进院子的。这是1960年秋天。
　　 “小黑”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因为它全身黑色，长得很小，只有眼睛上面有两团不大的白点，象两条短短的白眉，俗称“四眼子狗”。小黑其实是混血儿：母亲是常见的黑色土狗（中华田园犬），父亲却是一条白色的哈巴狗，农村叫“巴狗子”。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从外表看，小黑全身黑毛短短的，与一般的土狗没有任何区别。
　　 父亲认为，哈巴狗的后代长不大，可以节省粮食。确实，当时农村穷得人都吃不饱，养狗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父亲的论断：小黑成年后体重也只有十六、七斤，吃得非常少。
　　 随着一天天长大，小黑继承的父辈的灵性和母辈的善良开始表露，特别通人性，特别懂事，好像天生就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比如，吃饭时喂小黑窝窝头，如果给它一小块，它就高兴地用嘴叼去吃；如果把一个或半个窝窝头试探着送到小黑嘴边，它就把头扭向一边，绝对不张嘴，即使放在地上也不吃。因为它心里明白，自己不该吃那么大的。
　　 小黑与那时的我一样，肚子肯定经常处于饥饿状态。尽管如此，小黑仍保持了良好的品性，从未“饥寒生盗意”。家里吃饭的饭桌其实就像茶几，甚至比一般的茶几还矮，吃完饭后，剩下的干粮经常放在饭桌上，但小黑从来不会到桌子上吃东西，哪怕没有人的时候。即使是只有小黑才吃的地瓜皮，只有扔在地上时它才去吃，放在桌子上它绝对不会去吃。它更不会像有的狗那样偷吃鸡蛋或咬小鸡。
　　 春节时，按照当时农村习惯，大年初一的早上，要用煎饼卷几个饺子，扔给家里的狗吃，让狗也跟着过年。狗吃煎饼卷饺子的顺序是有说法的：如果狗先吃饺子，表明今年麦子丰收；如果狗先吃煎饼，今年就是玉米等五谷杂粮丰收，因为饺子、煎饼分别面粉和玉米做的。其实，那时麦子产量低，又容易受干旱影响，大家都盼望多收点麦子；而通常情况下，狗嗅到饺子中猪肉的味道，总是先把饺子从煎饼中抖露出来吃，最后再吃煎饼，这正好符合人们麦子丰收的期盼。但是，小黑吃煎饼卷饺子时，却是从外面的煎饼慢慢吃起。
　　 父亲说，小黑老实厚道，不奸不馋，比有些人都强。
　　 小黑慢慢长大了。它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每天放学后，带它到田野撒欢，到水湾游泳。夏天抓蚂蚱，挖蝉龟（蝉的幼虫），秋天抓豆虫，都可以使小黑一饱口福。小黑最擅长的，还是与我一起抓田鼠。
　　 抓田鼠一般都在秋收后。田鼠既狡猾又警惕，洞内挖出的土都搬得远离洞口，洞口也用杂草或庄稼叶子遮起来，人很难发现。但在小黑的鼻子面前，田鼠的招数就徒劳了。找到田鼠洞，小黑都会用鼻子嗅一番，用耳朵听一下，只要开始用爪子扒，田鼠肯定就还在洞里。虽然田鼠洞一般都有两个洞口，但由于洞口距离都不会太远，因此另一个也很快就会被小黑找到。我让小黑守住一个洞口，自己用铁锹从另外一个洞口开始挖。田鼠听到挖的动静，就会企图从小黑守护的洞口逃跑，结果自然是被小黑逮个正着，美美地吃上一顿。
　　 挖田鼠洞受益最大的还不是小黑。田鼠都是偷粮高手，通常一个田鼠洞，都会贮存二、三斤黄豆或花生，甚至五、六斤的也有。田鼠贮藏黄豆时不要豆荚，豆粒裸放在潮湿的洞里，但却不会发芽发霉。田鼠贮藏花生却是连壳一起要，颗颗饱满。挖出黄豆后，家里都会把黄豆洗干净，直接磨成浆，与青菜或野菜一起，做一大锅“小豆腐”，一家人因此改善一个星期的生活。挖到的花生由于带壳，晒干后放到过年时炒吃。因此，每找到一个田鼠洞，小黑和我都会收获颇丰。
　　 小黑不仅是抓田鼠高手，也是父亲打猎的好帮手。夏天父亲看管生产队的菜园，兔子经常偷吃菜苗，特别是喜欢啃刚发芽的瓜苗和豆苗。为此，父亲把小黑带去看护菜园。发现兔子，小黑报警并围追，父亲用猎枪打，几次满载而归。有一次，小黑甚至只身直接逮住了一只半大的兔子。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兔子，后来给小黑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天，我和母亲正在邻居家推碾压玉米，忽听街上传来小黑的吼叫声，出来一看，只见一只半大的白兔被小黑叼在嘴上，小黑正摇着尾巴期待着我的赞扬。我当时年龄还小，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母亲却脸色都变了，让我赶紧把小黑带回家。果然，不一会儿，养兔的人拿着扁担找来了，无论母亲如何赔不是甚至承诺赔钱，就是不肯罢休，非要打死小黑不可。一直追到我家门口，看到那人还要往里闯，母亲边拦边指着门上的一块牌子说，你要敢进去打狗，我就告到政府去！那人望着门口挂的那块“军属光荣”的牌子，悻悻地走了。
　　 当时，大哥正在部队服役，军属、烈属都是受政府优待和保护的，谁都不敢轻易欺负。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当机立断，用一段缰绳把小黑拴了起来。小黑虽然不知道为啥闯了祸，但也每天乖乖地呆在家里，等我晚上放学后，才跟我到外面走走“放风”。
　　 一天放学回来，我忽然发现小黑睡觉的竹筛子里多了些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3只毛茸茸的小家伙，闭着眼睛乱动，小黑做母亲了！这时正是春天，青黄不接，尽管家里有意识地每顿给小黑多加了一小块窝窝头，但小黑的奶头还是瘪瘪的，奶水显然不足。
　　 这天放学路上，我看到生产队拖拉机翻耕去年的豆田时，后面跟着人在捡什么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捡豆虫。当时种黄豆因为不施农药，叶子上的豆虫特别多，每条长逾十几厘米，重一两多。秋后，一些豆虫蛰伏地下，春耕时便被翻了出来。豆虫经过一个冬天，身体变得金黄透明，据说既干净又有营养，很多人便捡去烤着吃。我捡了几条带给小黑，小黑非常爱吃。
　　 第二天，我干脆把小黑带到那块豆田，让小黑自己从土里寻找。这一次，小黑不但当场吃了个够，还叼了几条回家。小黑的奶水也因此明显多了起来。
　　 第三天，学校召开运动会，我回家时已经天黑，其他家人也都还未回家。我进门后第一次没有听到小黑的动静，仔细一看，拴狗的绳子是空的！我顿时明白了，但同时有了一丝不祥之感。我一边呼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向那块豆田跑去。但是，无论我如何呼喊，就是不见小黑的影子。过了不久，父亲、母亲和二哥循着我的喊声都来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不用喊了，肯定是被别人打去吃肉了。那时打狗的人非常多。
　　 我不明白，小黑一向听话又不贪吃，怎么会自己偷跑出去找吃的呢？母亲告诉我：小黑自己可以忍饥挨饿，但为了它的孩子，它必须想办法！于是，它挣脱了原先并不太紧的项圈，再次跑到豆田里去找豆虫。
　　 但小黑哪里知道，这却是一条不归之路。
　　 小黑走了，是被养兔的那个人用枪抵着脑袋打死的，这是半年后一名亲眼目击的邻居告诉我家的，我相信。因为，小黑从来都不怕人，也不怕枪，它认为枪从来都不是用来对付狗的。
　　 但小黑可能至死都不明白，它对人类如此忠诚友好，如此信任，人类为什么残忍地如此对待自己；小黑肯定死不瞑目，因为三个孩子还在等它哺乳！
　　 小黑走时只活了不到18个月，留下的3只小狗还只有25天，所幸已能断奶成活。父亲把一只留在我家，另外两只送给别的人家。
　　 留在我家的这只，是小黑唯一的女儿。半年后，小狗长到半大时，突然暴病而死。父亲拒绝了别人花2元钱来买，让我把它埋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
　　 从此，家里再没有养过狗。